个人的体验千差万别,但我们每个人都能想象出,或是从美好的记忆碎片中拼凑出理想的外婆形象。
也许在你小时候,父母和兄弟姐妹出于某些原因不在你身边,你在外婆家和她单独度过了一段时光。那时候六岁的你在厨房里帮忙,橱柜气味独特,里面摆放着外婆码好的碟子和一组奇怪的墨绿色玻璃杯,厨房里有个长得很好玩、有着粗粗的红色手柄的烤面包机,还有一把别具特色的小黄油刀。外婆会开着小车带你到农场里玩,你给山羊喂胡萝卜。外婆告诉你自己小时候住在乡下时养了一只小猪当宠物。外婆削苹果的方法很特别,果皮被完美地削成一整条,在空中打着长长的旋儿。外婆还会递给你一块薄荷巧克力,看到你并不喜欢的时候笑了笑,并不介意。她把晚餐装在盘子里,允许你坐在她的大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吃饭。
她有一个特别珍视的木箱子,里面有一些旧硬币、一把象牙扇、一支金铅笔、一张她在海滩上拍的照片,还有一张看起来不太吉利的照片,她站在一位穿军装的男子身边,她告诉你这是“在战争期间”拍的。你被带进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那是连你的父母都不曾体验过的世界。那个世界于你十分陌生,但因为有了外婆的陪伴,你却仿若与之相关。
外婆起到的作用相当于英国精神分析学家唐纳德·温尼科特所说的“过渡性客体”。过渡性客体(如婴儿最喜欢的一块毯子或是一只越玩越脏的针织兔子玩偶)代表着家,同时陪伴着儿童在早期探索更广阔的世界,让他们在成长过程中持续感到母爱和安全。有了它的存在,儿童会感到心安,因而能够冒险尝试一度惧怕或陌生的事物。外婆和蔼友善,她的陪伴安抚人心,能够让人敢于接触那些也许会带来痛苦的想法,即这个世界十分辽阔,有着庞杂的过往和无数的陌生人。
祖孙之间愉快地结成同盟,一方是垂垂老矣的外婆,身体愈渐羸弱,另一方是朝气蓬勃的孙辈,筋骨越发强健。但就在当下,望着生命的两端,他们各自又都十分了解脆弱的含义。外婆总是带着无尽的温柔,她意识到自己余生之短暂,会越发珍惜所剩的时日。也许,你还未步入成年,外婆就已离世。她可能不懂《我的世界》这款游戏,不知道怎么用乐高玩具搭出一艘宇宙飞船,也不会绕着客厅用软垫和椅子搭越野障碍,但她很关心你是否还爱吃三角巧克力糖,也担心你会不会冻着。也许,只有她会仅仅希望你快乐。她总是擅长温暖人心。边听她读书边依偎在她怀中就十分美好。人们可以从外婆身上寻得一种特殊的智慧:长期以来,我们都太过看重成就了,其实舒舒服服地坐在一个人身边看着园艺节目,或是在孙辈陪伴下仔仔细细地给花盆里的天竺葵浇水才是极为重要的事。
不过,讽刺的是,就是这样纯粹的和善也会被青春期的你厌恶。你获得了跳远冠军,她当然会高兴,考砸了数学,她也会亲切地安抚你。在你看来,就算自己笨手笨脚、对几何一窍不通,她还是会一样温暖。因为,她的爱是无条件的,很可能会疯狂到忽视你真正的美好品质,而这些品质又是你自己关注的,是你对自身的认同。外婆只想抱紧你,帮你掖好被子,跟你一起玩拼图。
奇怪地说,她似乎代表了与性完全无关的方面。她二十五岁时是与现在完全不同的,但现在她已体验过人生,只是在十三岁的你看来并非如此。如今,激情已经无法触动她了。虽然你会不可避免地认为,若她得知你心中不断膨胀的幻想,必定会感到震惊不安,但这其实大错特错。你太年轻,无法认识到尽管她现在喜欢穿花衣裳、下楼梯时小心翼翼的,但她也曾在炎炎夏日与嗜酒的概念艺术家在西柏林度过一段风花雪月的时光。
父母都迫切盼望孩子健康成长,恋人都希望得到对方的理解,友人都渴望一起冒险的旅伴,而外婆什么都不要,只要你的出现。这种没有算计也没有欲望的天真令人困惑。她似乎毫不理会你生命中的任何动力,这并不是因为她从不了解这些,而是因为这些动力无法再对她产生多少震撼。她见过小男孩成长为律师再成为法官,也看过优等生变成博士再成为外科医生,但这些都无法让她惊诧,因为她还见过其他私生活混乱的人,他们骨瘦形销,身患顽疾,俄然暴毙。经历过这些后,她只关注当下,因而显得无趣。例如,她总是说起过去那家干洗店现在变成健康食品店了,总以为“脸书”指的是一本书,而且总也搞不明白手机是个什么东西。
外婆带给我们的幸福感透露出我们有多么喜爱温柔。与爱有关的普通人际交往都应从这段略带滑稽的交往中,从一位老妇人与一个孩子的交往中得到借鉴。这种借鉴可能不像在教室中获得指导一样,但它确实反映了对爱的真实考验。在爱这一话题上,我们投入了大把精力,但往往溃不成军。我们从祖孙的感情中学到渴望要适当,这点极为重要,因为我们见识到了无关期盼和回报的爱如何让人获益匪浅。外婆从不期望被孙辈理解。对她们而言,看小马、喝牛奶、打纸牌、试着画朵花,一日安闲自在便足矣。很快,六岁的孩子就会觉得这种日子莫名其妙,也许得再过六十年,他们才会重新认识到这才是生活的目的和意义所在。
蕴含在外婆这一理想形象下的渴望能让我们更好也更早地吸取经验,在人生未晚之时领悟爱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