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姬职估算和亲车队成行,至少也要在半月之后,没成想第二天与鲁仲连谈及此事,鲁仲连就一口答应,说他是新齐王全权代表,完全有资格代齐王应承燕国。
此时燕国虽国土面积不小,但多数是高山密林,加上本地严寒,人口本就比其他六国少很多,因此在齐国答应所有退兵条件后准备和亲车队,也仅仅三天就完成了。
姬职叹口气,在心里安慰自己,总算让苏子休息了一天,而且现在,赵武灵王也绝没有胜算走到苏子前面,心中的这点不甘这才压了下去。
视线落回面前的一儿一女上。
太子姬游已经年届二十八岁,如今和姬职站一块,更像是同龄兄弟而非父子,姬职自己心里别扭,他也深知姬游除了别扭更是不甘心,本来继承王位在望,如今却延后了不知几十年,两人谁先故去都不一定,这个儿子如今看着自己的眼睛里已经难掩祸心,姬职背后发凉,不愿深想,却也不得不深想,王室操戈父子相残的例子自古就不在少数,姬职经历过子之叛乱,更清楚燕国不能再度出现变乱,如今却又怎样对待这个儿子才算妥善?
叹口气,姬职只能看向女儿。
十七岁的姬幽的的确确还是自己的孩子,她是那么小,那么美,为政治目的送她联姻,这是所有公主的命运,她又是那么通情达理,没有任何不满,安安静静的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女儿只是抬起眼,给了她一个安静的、红着眼眶的注视。
“孩子啊……”姬职拉住姬幽的手,握了握,又把她肩头的红狐披风向上拉了拉,“一路珍重,好好听你哥哥和武灵君的话,父亲有时间,会去看你。”
“父亲?”姬幽声音颤抖起来,不敢相信的重复问道,“去看我?”
春秋时期无故离开国境的国君都没有善终,所以姬幽不敢相信父亲的话。
“父亲如今年轻了,”姬职呵呵笑出声,轻轻拧了下女儿的鼻头,“想四处走走,好女儿,放心。”
他声音压的低,但没有逃过赵雍的耳朵。
——呵,职弟也不安分了啊……想必七国一统的预言,那位名叫赵欢的羡门高人也告诉他了。
子女登上轺车后,姬职对走上前的赵雍深揖到底:
“雍哥哥,您这个伯父,请多多照拂两个孩子。”
“职弟放心,”赵雍也深深一揖,“哥哥自然不负职弟所托。”
车队走了一天,晚上到了易水边的临乐休息。
临乐虽古朴却是个大城,恪守着春秋时的规矩,入夜即满城漆黑陷入沉眠,并不如齐国临淄赵国邯郸或是魏国大梁那样有商业区通宵灯火明亮。临乐行宫高台可以遥望易水,赵雍带着元绮云飞走上高台时,姬幽正凭栏眺望浓黑的夜色中望不见的易水。
“公主。”
听闻赵雍等人的行礼声,姬幽回身一礼:
“见过武灵君。”
“夜深寒凉,此处风大,公主应该珍重身体才是。”赵雍道。
姬幽凄然一笑,回望了易水一眼:
“易水寒天,此生恐怕不复相见了,姬幽只是想多看两眼。”
赵雍叹息一声,轻声道:
“公主珍重。”
“这是姬幽的命。”姬幽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发,“武灵君,听闻你与新任齐王相熟,姬幽想知道,我未来夫君,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赵雍一愣,想了半天,干巴巴的道:
“这——雍乃一介武夫,不擅形容,总之,新齐王乃人杰,配公主,公主不会失望的。”
姬幽淡淡一笑,朱红的唇乌黑的发,在红色嫁衣的衬托下,于夜色中更是散出一股幽深而肃凉的美,美的让人潸然泪下美的使人惊心动魄,或许同为女人,元绮对姬幽的心情多少有些感受,不禁道:
“公主,武灵君不擅议论他人,但是元绮也与那新齐王相处过几天,公主若想知道什么,可以来问元绮,元绮知无不言。”
“齐王外貌如何?”姬幽接着苦笑一声道,“姬幽并非贪图美色,只是信奉相由心生,形正之人性方不劣。”
“齐王眉目疏朗风姿伟岸,自有一股风流天成的卓然超脱气度,”莫名其妙的感觉到赵雍那边开始散发出阵阵酸意,元绮便笑着补充了一句,“在相貌上,齐王与武灵君同属美男,只是若说武灵君乃战场杀神的话,齐王就是神庙金身。武灵君霸气四溢齐王轻烟环绕。”
姬幽轻轻叹息:
“这么说,就是纨绔贪享、高高在上、不知民间疾苦……”
元绮一愣,和赵雍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对这个小姑娘的惊叹。
姬幽继续问:
“他言行如何?心机如何?”
元绮想了想,这才说:
“言行高贵直接,心机——元绮个人感觉——百转千回。”
姬幽又是叹息:
“那就是城府颇深心思难测。”
接着她抬起眼,直直的看着元绮:
“琦姐姐,你个人觉得,和齐王相处过之后,你与他——芥蒂隔阂可仍在?”
元绮不知如何回答,看向赵雍。
赵雍点点头:
“小妹,没事,只回答你的真实想法就好。”
元绮走到姬幽身边,拉住她的手:
“好妹妹,与你说实话,我和大哥与齐王一行先后相处了四五日,我实在是——不愿意再与他有什么交集。”
姬幽苦笑:
“我已经没有什么要问的了。——琦姐姐,我真的好羡慕你,武灵君坦诚豪迈,与人相处,让人心生亲近如沐春风,能与他相守一生的人,定然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女人。可惜我选不了自己的夫君,更主宰不了以后的命运。”
赵雍不知如何安慰,仔细想了想,笨拙的说:
“女人的心思,雍也没办法说什么。若从雍来讲,齐王对世人的表现,皆是王业需求,他对于所爱之人,未必不是体贴入微与之恩爱相守。”
姬幽泪光莹莹,凄然一笑:
“希望如此吧……”
元绮看到姬幽勉力微笑的模样,心都要碎了,将姬幽揽入怀中低声安慰,赵雍见两人一时没有下高台的意思,就把自己的披风解下,迎风一展,披到元绮和姬幽身上。
“大哥,你先下去休息吧,我与公主再说说话。”元绮道。
赵雍点点头,带着云飞步下高台,然而下了高台,刚相对云飞说什么,见那个丫头一抬头就是满目怒火的瞪着自己,赵雍缩缩脖子,实在想不起又哪里惹到这个丫头了,只好让她回去休息,自己在行宫内转了转,这才也回房睡下。
入睡前模模糊糊的想到——再见到胜儿,定要告诉他,赤炎卫里还是不要安排女子了,她们的言行实在莫名其妙不好揣度。
车队刚进入齐国境内,鲁仲连就已经派人先行到即墨报信去了,如今齐国仍然被燕军占领着,送亲仪仗一路由燕军开道护送,行进速度倒是比在燕国时快了许多,两天后车队到达临淄。此时赵国魏国的军队已经撤去,齐国全数答应了燕国的退军条件,只等赔付财物和土地交割,齐国王室回到临淄,在燕军监督下进行了齐王继任和大婚庆典,燕军就可逐步在一月内撤出齐境。
赵雍和燕国太子游同为送亲特使,大婚庆典结束前还真哪里也去不了,只好百无聊赖的在临淄住下。
他整日在齐国王宫游览时,熊疑和十七也敲开了寿春城郊一户小院的门。
魏斯的商队在巨阳就卸货交接了,魏斯说至此已经积累够了足够的钱财,他要将生意开回魏国,今后就不再以楚国为主要生意场所,因此他们在巨阳分别,不过魏斯交给了熊疑一封书信,托熊疑前往寿春,交给一名叫观施的女子。
寿春北临淮水风景明媚,是一处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的好去处,长于东胡的少年十七完全看得目不暇接,秋天的寿春仍然如春天般无暇灿烂,一路上歌声不断,熊疑告诉十七,楚地民风自然热烈,少女们见到心仪的男子,会直接以情歌相送,若是男子也有意,也会以歌声相和,然后两人就可趁着春光,到树林中野合,享受人生乐趣。
“看来十七也是个颇受小女们青睐的美少年呢。”
解释到这里,熊疑不禁打趣笑道。
“大哥不要取笑我,”十七低着头,满脸不适应,“我不喜欢她们看我。”
“好了,不看不看,回头大哥向姑娘们借块纱巾,给十七把脸包起来。”
十七恳求的瞥了眼哥哥,又是一位姑娘的歌声传来,十七只好提起自己的衣领,把头脸缩了半张进去。
小湖边,小院白色的院墙不甚高,可以看到一座小小竹楼临水而立。熊疑敲开门,一个满脸沟壑的黑老夫人开了门,熊疑说明来意,老妇人就把他们领进门,来到小楼二楼。
小楼二楼临着水面是一个平台,平台上铺着一张玉簟和一个乌木三脚几,一个黑衣的美艳女人正靠在几上望着水面,乌黑的长发铺满一地。
“小姐,魏斯来信了。”
那女子回头,绝美的脸上却表情轻的仿佛一笼烟云,她从熊疑手中接过竹筒,倒出竹简,展开顿了顿,方才凝神细读。
竹简不长,女子很快就看完了。只见她咬起殷红的嘴唇,秀眉抽动了两下,手中一使力,竹简竟然霎时裂作竹片哗哗撒下。
十七看的呆了,女子一抬头,目光落在并不惊讶的熊疑身上。
“你并不惊讶。”
女子的声音也如烟水般缥缈,显然问的是熊疑。
“回姑娘,在下是楚人。”
“你认识我?”女子仍然面色无波的问。
“在下并不认识姑娘,但是在下识得姑娘的姓氏。”熊疑毫不回避的直视着女子的眼睛,“姑娘应该是观氏族人,我楚人的世袭巫觋。”
女子缥缈的目光落回散落一地的竹篾上:
“他说了我叫什么。”
“他说姑娘叫观施。”
“他说了他叫什么。”
“他说他叫魏斯。”
“他说攒够了本钱,要回魏国了对吧。”观施眉尾挑了挑。
“是的。”
观施深吸了口气,似要吐出胸中浊气那样缓缓将气吐出,然后她望向天空,片刻后,仍然望着天空,问熊疑道:
“他信里没写,你可知道,我是如何得知的?”
“在下不知。”
观施的声音更飘更淡了:
“因为我了解他是什么人……他离开的时间越长,我就越了解他……”
她波澜不兴的目光缓缓落到熊疑脸上:
“你和他是一类人,你叫什么。”
“在下——”有那么一瞬间熊疑想要扯个谎,可是观施那如无波古井般幽深的注视让他放弃了这个想法,“在下熊疑。”
观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类似冷笑的表情:
“果然,天下——要变了……”
她忽然拿起靠在栏杆边的剑飞身跃下二楼,十七大惊,把一声呼喊咽回肚里去,连忙赶到栏杆边,熊疑也跟了过去,却见观施竟然在湖面上如履平地,施展了一套凌厉剑法,出鞘的长剑通体水蓝色,像是一块冰在阳光下闪耀着冷光,剑身带过,女子周身冷光四溢,仿若成片的蓝纱交相起伏,道道水箭随着剑气过处从水面直射天空,十七看得惊心动魄,分明漫天是水,他却仿佛看到了熊熊燃烧着的冰冷火焰,等到观施跃回二楼时,十七站的临栏杆最近,头发和衣服已经湿了大半。
观施长剑入鞘,似乎是经过发泄,神情虽好似仍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压迫感已经相较方才减弱不少了。
“你们是不是要往郢都而去。”观施淡漠的目光落回熊疑身上,“我与你们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