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羡慕嬴稷。”嬴政与赵雍肩并肩,靠墙并排坐在地上,嬴政望着不远处的虚空,眼神不复阴鹜,却现出一丝迷茫,“见到他的第一面,我就从他脸上,看到了从未被生活鞭笞过的天真、鲁莽和骄傲自大,同为曾经质赵的落魄的王孙,我——真的羡慕他。”
“你也曾——质赵?”
赵雍知道除非嬴政愿意主动谈起,否则自己无从知晓嬴政的人生经历,所以他只是试探着问出一声,却未想到,嬴政这一回,不同于之前在赵军营帐中面对他时的帝王权谋兵锋暗送,反而似一个普通与他交心深谈的朋友那般,说起了一切:
“与宣姬与嬴稷一样,我也与我的母亲一起质赵多年,严格的说,是我父异人为质赵公子,我不过是他在邯郸与一名赵女生下的无名之人。我对我父的第一印象,也不过是三岁那年,被赵人与母亲一同绑在阵前,威胁大秦退兵时,他含泪说的‘王命不可违,将士不可负,国事更不可误’罢了,那时的我不懂,只觉得这个阿父,真狠心,不要我与娘亲。”
赵雍咬牙切齿的问:
“是哪个浑种?竟将幼子弱妇绑于两军阵前?公然行威胁之事?丢我赵国的脸!”
嬴政冷哼一声:
“他们现在大多还未出生呢,追究也无甚意义。”
赵雍犹豫了一下,问道:
“你幼时在邯郸——是赵人有负于你吧?”
赵雍现在终于想明白了嬴政眼中的阴鹜所为何来。
嬴政侧头,认真的打量了赵雍的面容一会儿,忽然摇摇头,无力的笑了笑:
“其实他们对我,从赵人的角度说来也没有错,只是我见到了嬴稷之后,才忽然意识到,其实还可以有另一种方式,其实赵人当中也果真存在光明磊落的英雄。”
这等于变相的夸他了,赵雍有些脸红,用手指骚了骚脸颊,笑道:
“当年芈八子与嬴稷在邯郸时,我的确没有为难过他们,原以为这没什么可夸耀的,没想到后来,赵人之中竟出了这些个败类,让你受苦了。”
“我对幼年的苦倒从来没有怨怼。”嬴政又瞧了赵雍一会儿,才慢慢说道,“只是通过现在的嬴稷,确定了你是个磊落的英雄,才与你交交心罢了。”
“政兄,”赵雍想了想,也认真的看回去,“不如将你我之前的盟约,再深入敲定一些?”
嬴政恢复了平素的锋锐与深沉,挑起一边眉峰:
“雍兄说来一听?”
“秦赵二国、你我二人,互为兄弟,联手灭其余五国,之后兄弟反目,胜负再最终从秦赵之间,光明正大的决出,如何?”
嬴政笑了:
“哦?此盟约,倒是闻所未闻,你如何觉得我会答应?”
“你主动在雍面前说起自身过往,不就是确认了雍是一个可靠的朋友,为结盟之提议先打消雍之疑虑么?”赵雍笑着轻锤了嬴政的肩膀一下,把嬴政脸上的阴鹜与深沉重新打消,才接着说道,“不过雍为人粗豪,替政兄首先把提议说出来而已罢了。”
嬴政勾了勾嘴角,似又出了神没有说话,赵雍见状,也不勉强,继续说道:
“七国一统必成最终之结果,不过,凭目前秦的实力恐难做到,相信政兄也等不及至少几十年后了吧?况且,政兄目前还未回归王位,恐怕此事上也少不了我赵国暗中相助。同为赢姓,兄弟携手本就应该,至于之后的阋墙反目,也都是外贼全消之后的家事了,孰胜孰败,到时还有兄弟之间还有那么多怨怼吗?”
“雍兄就不怕,最终的兄弟之争,还是我秦国胜出一统天下?”
“那又如何?”赵雍倚回墙壁上,闭上眼睛,皱眉捱过一阵伤口的疼痛,这才笑出来接着道,“你再度率秦一统天下,也不过是让已发生之事再发生一遍罢了,雍还不至于对于既定之事心怀不忿。若是此次换做赵一统六国,雍也可以保证,绝不为难老秦赢姓上下,毕竟都是同姓家人嘛。”
“好。”
听到嬴政的声音,赵雍睁眼,却见嬴政脸上挂着他从未见过的暖暖的浅笑,赵雍也一笑,伸手握住嬴政悬在半空的掌心,秦赵二王双手紧紧相握,兄弟之约深刻入心。
“方才,政也是听闻白起被劫,一时情急了,”嬴政回神,起身歉意的扶起赵雍,“下手重了些,还望雍兄见谅。”
赵雍龇牙咧嘴的被扶回榻上,却未躺下,只是歪着,接过嬴政倒来的水喝下,看着嬴政手脚麻利的收拾方才被他二人相搏打落的一地凌乱,心中感叹此人果然是一个拿得起也放得下的王者,远不是那些生于公室长于富贵的王孙公子可比,哪怕是自己最以干练著称的孩儿赵胜,此时恐怕也难以放下那身君上架子来做这些事。转眼间屋内已经被嬴政恢复了原样,嬴政回到榻前,于席上坐好,谈起了正事:
“听闻雍兄此来是为了撺掇嬴稷宣姬与赵联手伐魏?”
赵雍挑眉:
“政兄这消息来的也太快了,上午雍也只是与他母子二人议过,周围的人还尽数打发了。”
嬴政无奈:
“是嬴稷告诉我的。”
见赵雍面露不解,嬴政便解释道:
“政按照与雍兄的约定回国报信,不想却被嬴稷留在宫中做了护军都尉下属的一名郎将,私下更被嬴稷认作了兄长。”
原来,当日在赵军大帐中,赵雍就与嬴政有了约定,赵雍放嬴政回国报信,嬴政作为辱水之战白起幸存的亲兵,回国通过魏冉的政敌中常侍侯都,于朝堂上痛陈辱水兵败的真相,于赵,此来可以打击魏冉的势力,使其至少短期内避出秦国朝堂,使宣太后少了主政谋划的一大助力,而于嬴政,也可以让他由一个普通秦军材官,迅速进入朝堂视野,为后续的夺权铺路。
“哦?”赵雍笑道,“听闻秦军军制甚严,怎么政兄竟然一跃成为了秦王身边的都尉郎将?”
嬴政没好气的解释道:
“辱水之战秦国虽然整体兵败,但政本人却也有些斩杀作为战功,况且,政在此世给自己找的身份,属先上太傅赢虔一脉,算来也是嬴稷堂兄,想他应该是想培植自己的力量对付宣姬与魏冉,所以才急于将政收归麾下。”
“他想来已经把你当做心腹了。”赵雍点头。
“毕竟是同姓兄弟,他更愿意相信的吧。”嬴政忽然鼻头有些酸涩,别开眼去。
他与嬴稷成长经历相似,但嬴稷却因为赵武灵王的坦然相待,安然在赵国长大,虽现任秦王,可心中仍保存着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该有的冲动和幼稚,但他同样也明白嬴稷目前的处境,他自己是有仲父吕不韦挡王权路,嬴稷则是生身母亲芈八子挡了王权路,他们都曾孤立无援茫然无序过,不过自己硬生生于刀尖之中趟出了一条血路,嬴稷却只是相对而言没什么风浪的斗夸了魏冉,让母亲安然通彻的交了权而已。想到这里,嬴政心中又难免冷哼:他那从未谋面的上大父昭襄王嬴稷却不是现在这个愣头青小子,现在的秦王,这个愣头青小子配不上……
“说回正事吧。”赵雍见嬴政出神,多多少少的猜到了他心中感慨,不由自己内心也感叹并且犹疑——自己究竟是给赵国找了一个眼下强大的盟友,还是给未来定下了最无法击败的对手——不过他也很喜欢与嬴政这种王者之间的惺惺相惜,毕竟高处不胜寒,他们彼此都孤独了太久……所以他先出声把嬴政的神思拉回来,“白起一事,雍承认对不起你,不过雍认为,若是促成秦赵伐魏,不仅于秦赵有利,于政兄自己,也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嬴政目光灼然一亮,对上赵雍含笑的眼:
“统兵?”
赵雍歪歪头,继续笑道:
“目前司马错可是在楚国境内,此次伐魏,必定赵兵为主,宣太后毕竟是女子,在辱水兵败后一定难以对赵国释怀,必然不会派主力秦兵与精锐大将与赵合兵。”
他说到这里,嬴政盯着他立刻接口道:
“所以只要政能利用嬴稷的重视,哪怕作为裨将出征,届时也可以在战场上,盖过主将之锋。”
赵雍接着他的声音继续道:
“我儿赵胜此刻正在大梁以和亲之名迷惑魏国上下,魏国必会措手不及。届时雍作为赵军主将,配合秦军,给政兄多送些军功,让政兄尽快登上高位,也是水到渠成的。”
嬴政盯着赵雍的脸,目光有些颤动:
“雍兄这一次,为政做的太多了。”
他心中有些感动,当然那部分怀疑没有表现出来。
“赵也有收益,当然相比起来不太多。”赵雍无谓的挥挥手,笑道,“此次,主要是为了出一口恶气。”
说着,他有些出神,语气却冰冷起来:
“我赵国有些人后世虽变得卑鄙,但此时的赵人,却容不得卑鄙之人。魏人以野兽偷袭,杀我国人,伤我兄长,辱我尊严。我眼睁睁看着兄长被利剑穿身却无能为力,此仇不报,赵雍在世间重生一回,又所为何来!”
“好!”嬴政也豪气顿生,再度悬掌于半空,“能与赵武灵王成为兄弟,乃政此世重生最大之收获,兄弟二人,兄弟两国,互信互助,相互生死相依,在最后决战到来之前,必联手横行天下,所向披靡!”
二人手掌重重相击,接着一串大笑冲出房顶,直上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