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子一串串打在我身上,丝毫不因我是一弱女子而留给我情面,每一下都似是要把我粉骨碎身一般。求饶的下场会是如何,我再清楚不过。我将身后人的话置若罔闻,只一动不动蜷缩在墙角。即使他们因此打骂得越来越狠。
五殿下……如今应称呼他为陛下。陛下拥戴万民,却无暇顾及沦落到如此田地的我。鞭子击得那样深,几乎是要把我的心穿透了。不过是天家一场小小的权利作品,为何要我来承担这日复一日的梦魇?
如果说我那时对五殿下只是年少慕艾。
“嘻嘻,五殿下,你看妤儿跳得好看吗?”
“好看!妤儿的舞越发精进了!”
曾经的我是京城跳棠梨跳得最好的女儿。与他的回忆,就算打成了碎片我也记得。我欠他一舞,在我履行于宴会上跳棠梨给他和皇后看的约定前,我和全家被流放江南。为了这场棠梨,我练了整整一年啊,练得我腰酸背痛,晚上入睡前都辗转反侧,如今想来,竟比我正遭受的这场毒打还要痛得刻骨铭心些。
“这金梨花本是我要在宫宴上要赏给你的……如今就提前送你,当留个念想吧……”五殿下那时眼眶猩红,想必他因为三哥废了腿也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朵金梨花早已飘零不知何处了。
我全家中了简王一党的埋伏前,我便料到会有这么一个结局的。可亲眼他们一条条命都断送时,我的魂魄还是如抽离了身子一般。
有姿色,绝对是我最大的罪过。
“贱妓!爷再问一次,你从不从?”
听到前两个字时,我蕴在全身的怒火瞬间爆发出来。“呸!你们这帮无耻之徒,我被打成灰也不屈于你们!”
他们由我抵死不从而生的暴怒显然比我的更严重。骂声更加不堪入耳,听鞭子再次狠狠挥到我背后的声音时,我闭上眼——
也罢,大不了会再换几根鞭子打到我身上,收受比这更粗俗污秽的骂声。
待我再睁开眼,面前花花绿绿的摆设却直把它晃住了。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灯火映在床帏上影影绰绰。
“听他们说你本善舞棠梨,只是如何也不肯跳给他们看。醒了便好好养伤,到时候争取一舞惊人吧。你为何会流落至此?你的家人呢?”
“……都死了。”
她继续问,我只是摇头。
我终是辗转回到了京城。这地方,叫香满楼。
阮梦妤成了全京城人口中的风花误,人们都盼望我露出真面目。
“我听闻当今皇上也来过几次香满楼,不知可信否?桃姬,你若有天捡到了便宜,到时候入宫别忘了分我一杯羹啊,哈哈哈!”
这些声音随处可见。如今日日听到人们提起我最在意的人,我却一点儿与她们搭话的心思都没有。
楼里的妈妈也善待我。我初次正眼看我身上时,连自己都不可置信,一段时日的疗养后,我的伤势已大好了。
我是要做花魁的。即使我一遍一遍地默念道,我仍是有逃避之心的。直到那一日真的来了。
夜晚的陵河为我而人声鼎沸。我站在那张为我准备的大鼓上,旁若无人地跳起舞来。
若是在宫宴上,我也会这般从容,除了对那一双眼睛。供客观望的船离我太远太远了,远到我只能看见上面人头攒动,却连一双发光的眼睛都寻找不到。
其实我想说,我可以舍弃这成百上千的观光客,更不要这撼动京城的美名。只要你能再看到我按着棠梨的节拍翩翩起舞,我便会永远记得这一舞的约定。
我变戏法似的拿出袖中琵琶。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瞬间我的船便离开了众人的视线,只留下这惊鸿一现。
一位姓许的公子包下了我。有千金的魅力,谁还会在意我心底的酸涩呢?
所幸她是个再好不过的人。我藏着掖着她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秘密,直到稍微敞开了心扉。
“其实许公子是小姐吧。”
她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我只是想看看名满京城的风花误有多美……”
不知这话戳到了我什么点子上,我的眼泪像断了线一般大滴大滴滚落下来。名满京城多么大的殊荣,可如何也不是我所求的。
“你别哭,我不会因为看够了就抛弃你的,我会包了你,直到再不能踏进香满楼为止……”许如诗被我弄得有些慌神,却仍不失坚定地道。
六年九月,包下我的人名义上还是许公子,却换了一张新面孔,仍是女子的脸,看上去却温柔娴静,与许如诗大不一样。
“许公子呢?嫁人了么?”
“是,而且嫁的不是一般人,是皇上。”
我抵挡不住内心猛烈的颤动……皇上,我心心念念的五殿下。天知道我竭力掩埋了多少悸动。
“风花误……听了我的话你莫要难过,我与如诗是发小,她当了妃子,自知不能踏足香满楼,便托我来了。可我为了她也要去选秀的,若未被选中倒好,若被选中了……”她轻叹一声,没有把她的话继续下去。
云皎包了我一年七个月。她不在了,我已尘封很久的心再一次不平静起来。我像是免不了陪酒陪笑了。
果然今日便有新客来。
我垂眸悄悄推开门,面对着我的却是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
他是我在这九年来每时每刻都未曾忘记的人。
“梦妤?”他显然不敢相信是我,拉住我的手。我也怔住了,喜悦顿时填满了我的内心,我牵着一束光,它将我无限制地拉近。
可我是花魁啊。
蓦然清醒过来的我,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这位爷……您认错人了,奴……是风花误,不是什么梦妤。”
他大惊,眼神里还带了一丝痛苦:“你怎么这么说?你明明就是梦妤!可是莫妈妈让你这么说的?可是香满楼对你不好!?”
我死死咬住嘴唇,痛苦地摇了摇头,“不……求您别说了……别说了……”
“好好好,吾不说了,你一会去和莫妈妈说,把你带出去……”他见我哭的样子有些慌乱。
“不……不出去!”我惊恐地摇了摇头,痛哭失声,“奴……今日伺候不了……您了……”
我跑到自己的房间里把门锁死,像挣脱开一场缠着自己的大梦,任泪水倾泻一般流下,直到喘不过气来,头和胸口生出撕裂的痛感。
这几日我魂不守舍的,纵使莫妈妈好言相劝,我也整日无精打采。
我不过是一个沦落风尘的花魁罢了,背后被鞭打的伤痕触目惊心,终究是配不上他的。
奴是风花误,不是什么梦妤。曾经那个在五殿下面前笑靥如花的梦妤,早已不在了。
“你的家人……可是已不在了?”
“你受了这么多苦,吾是一定要带走你的!”
几个月以来他都没有间断地见我。伤痕累累的心渐渐趋向光明,或许我本该如此了。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我的嗓子因为常常哭泣的缘故早已沙哑,并不妨碍我浅吟低唱。我捻起节拍来,久违地又跳了一遍棠梨。这是跳给我自己的。
见他如常到来,我连忙停下。
“妤儿……你的棠梨,还是这么惊艳……上回在画舫中,引得多少人一掷千金。”
原来他当年看过,那个我愿不惜一切代价寻找的人,在我最希望他在的时候,他的目光注视着我。
我的眼泪唰的一下掉下来,随即开始呜咽:“当年……我还欠了一舞给您……和太后娘娘……以后除了您……和太后娘娘……我都不跳了……”
入宫那日,我与太后大哭了一场。我本想穿小时候那身衣裳,让他能时时念起我与他小时候的回忆,他却执意要让我穿太后新做的那一身。因为,“都过去了,妤儿你也要向前看了。”
八年十一月,我被封为妃位,封号是代表美好的“令”字
九年六月,许婕妤许如诗在小校中吸入花粉病逝。我伤怀不已,和云皎一同为她抄了几卷经书。
皇帝其实始终记得我的话,这棠梨舞,除了他和太后我谁也不跳了。所以他才特意给女儿取名为“棠辞”。
十四年五月,帝平定简王叛乱,同月晋封令妃阮氏为皇贵妃。偌大的蒹葭宫,除了令皇贵妃所住主殿,再无他人。令皇贵妃生一子二女,皆活至成年,婚配高族,幸福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