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老太太要死了的时候，本来是给送去医院了。第二天小六儿从学校赶去医院，正撞上俩小护士给祁老太太插管子，细管子由鼻子里插进去。小护士们没经验，插了一次又一次，把老太太难受得眼泪直流。小六儿把她们轰走了，问老太太要不要回家。她眨眨眼。他跟医院门口找了个三轮平板车，把老太太楞是接回家来。那年夏天特热，祁老太太还是觉着冷，身上冒着冷汗，人发抖。小六儿在屋里安了炉子，开了门和窗户通风，出来进去各是一身汗，衣裳就没干的时候。我妈心疼他，跟他说，我替你照顾她会儿，你歇歇。小六儿笑着说：“没事，就这样吧。”
祁老太太已经说不出话了，什么都眨眼。别人未必能看懂。胡同拆迁，隔壁院子已经先签了协议，全院都给推了。这院儿也只剩下祁老太太没签。我家里的东西都打了包，新房子也装修好了，家具也添新了。只是对旧院子还有感情，加上担心小六儿他们。多耗一天是一天吧。祁老太太还没病到这份儿上的时候早交待过的，把现在的房子换套新房，给小六儿。即便小点儿，他以后还有个家。兑成钱了，花了，就什么都没了。小六儿并不知道，只有我爸跟张律师知道。张律师那天本来说，第二天写个文件，让老太太签个字，再加上他们俩人作证。以后也好拿个凭证说话，算是遗嘱了。可到了第二天，他老婆在外头给车撞了，好一通折腾，这事儿耽搁了。
我爸去拆迁办跟人家说这事儿，结果人家说，唉？还签？早签了啊，钱都拿走了。只等拆了。签字的人，说是祁老太太的儿子。我爸问他们，这儿子是怎么冒出来的，有什么证明没有。拆迁办的说，当然有，有公证。 这个美籍华人，到祁老太太死了以后才出现。祁老太太死得很平静，小六儿在她身边儿。他半夜里拍我家的门，把我爸叫出去。第二天送去炼了。没钱买坟地就先放在骨灰堂里，整面架子上挑个小格，把骨灰匣子塞进去。我爸说，总算也给她养老送终了，了了这事儿。以后有了钱，给老太太买块地，立个碑。他们回到院儿里，美籍华人正跟那儿等着呢。他来要钱的，管小六儿要钱。他说：“凭什么我妈一辈子的那点儿积蓄白给了你啊？”
“你什么人啊？”
“说好的？说好的有合同么？有协议么？”
“什么都没有我凭什么信你啊？”
“她怎么死的？人刚死你们就给火化了？干吗这么快？这里头不会是有什么问题吧？”
“为她好？为她好不送她去医院？”
“你们谁是医生？你们谁是医生啊？？倒说啊？”
我爸生了大气，话也说不出来，眼看要动手了。小六儿死拦着他。我妈想跟那人理论，可应付不来他这一通抢白，脸发白站在旁边。小六儿跟他说：“这不干别人的事儿，你跟我说就够了。”
想往屋里走，可那人站在门口，说：“这是我家的房子，你是外人。”
小六儿抬头看着他，看到那个人把眼睛移开。他问：“那你想怎么样？”
“欠债还钱，理所应当。”
“没钱呢？”
小六儿看着他。“没钱？想法儿弄去啊？有本事把我妈弄死，现在倒装蒜了？”
那人大闹一场，临走时候把祁老太太的屋子和小六儿家都锁了。张律师站在院儿里，呆呆地说：“都赖我……都赖我……”
小六儿进了小厨房。我觉得这劲儿不对，跟着他进去看，他果然拿着菜刀对着自己胳膊乱戳，浑身直抖。我只能把他顶在门上，才能把刀从他手里拿下来，我说：“你为这种坏人糟践自己不值当！”
他看着我，很慢很轻地说：“要是……要是我把她……弄死了呢？”
他攥着刀的手一点都没松，“她不想活了，我……就……”
有一把蛮力涌到我身上，我夺下他手里的刀，却不再看他。我妈一边给他包扎一边跟他说：“觉得委屈就哭吧，别憋着。”
他看着我妈说：“我不委屈。我是活该。”
他笑了。我妈跟我爸说：“咱得帮他。”
我爸“嗯”
了一声，蹲在墙根底下抽烟。那天晚上，让他住在我家。我白天受了惊吓累了，睡得特死，是小六儿听见我爷爷的声儿了先跳下床，他把我叫醒，说，可能是嗓子眼儿里堵痰了。我赶紧下床，看我爷爷已经憋得脸色发红，皱着眉头。小六儿去扶他。“别碰他你。”
我把他扒拉到一边儿，转身去叫我爸妈。后来一直忙活着弄我爷爷，他们都没注意到小六儿跟墙角站着，不知道把自己放哪儿好。第二天一早，他没了。 我爸四处找小六儿，四处借钱。张律师也跟他老婆吵了一家，从家里拿出两千块钱，加上他自个儿的私房钱，凑了三千多给了我爸。要买下新房的产权，还要留着钱给我爷爷养病，我爸能拿出来的也不多。归了包堆，三借五借，也只有一万五。他打电话给美籍华人，那意思是给他点儿钱让他不要瞎闹了。电话里没说只有那点儿钱，我爸想的是把丫诓来，软硬兼施把他弄趴下。
可约好了日子，从早上八点等到晚上九点也没见人来。再打电话过去，酒店服务员说他已经回美国了。最后的最后，院子给推平了变成了一堆砖头末子。枣树都扳倒了。我妈一边看一边哭，自个儿也说不清楚哭什么呢，心凉：看着什么都塌了，难道这些个东西都没价值吗？就这样……没了……小六儿没出现，再没去学校。我爸跟学校撒了谎，说他是得了重病，先算病休一年成不？学校说，这得有医院证明吧。他跑去医院，求人家给开证明，遭了很多白眼，磨蹭到下班也没开出来。我妈站在变成一堆渣土的院门口等小六儿回来，直到天全黑了。她说，他没来得及上我们的新家看看，他都不知道我们家跟哪儿。我爸说：“走吧。”
我妈说：“他以后就没家了。”
我爸像跟谁发火似的说：“那你说怎么办？”
搬家以后我爸调到分局去了，分到“扫黄打非”
那组。行动时，他隐约看见像小六儿的人闪到胡同里去了，可终究没追上。他没跟我妈说，却跟他那些多年的警察老哥们儿都描述了一遍小六儿的样貌，但凡逮住了这么一人一定得立刻告诉他。住了楼房，再没什么街坊邻居的概念了。周围净是不认识的搬迁户，从各处来，都穷，都觉得好像被拓宽的马路、拔起的高楼给欺负了，心里含着团火，不知道跟谁发。这一折腾，老爷子的情况更糟了，又中风了一次，每天只是睡，睁眼就是叫，叫的是什么，也完全听不清，斜眼瞪着房顶，一直。我爸说，老爷子这是住不惯，他是要“回家”
。我妈她们厂半死不活地拖着，终于也给拆了，原地盖了区政府直属的豪华大酒店，大部分员工都算内退。她跟家里伺候我爷爷，整天没人说话，给他喂饭擦身，听他叫，对着墙发火生闷气，用拖把敲天花跟楼上吵架。即使搬了家，大体上也还是一切如故，可莫名其妙有种特沉重的气氛，不知道压在哪儿了，压着我们所有人。我，饭没少吃一口，竟然瘦下去了。好像是从在哈哈镜里钻过，一出来，变了身。看着自己，常觉得过去是过去，往后是新的。可往后该怎么着，却完全不知道。我想廖俊，想她是别人的。 这么着过日子，直到我爷爷去世。我爸坐在桔红色的医院凳子上发呆，我妈在他旁边，握着他的手，谁也不说话。我还是每天爬到双层床的上床去睡觉。下铺，还是我爷爷用的蓝格子床单，上面铺着吸汗的毛巾被，枕头搁在被子上头，整整齐齐。我妈每个月换床单被罩，也要换上一套干净的。勉强留住那点什么，不想变。可某天夜里，我睡着睡着，摔下来，两层床板都拆了。新的床，很大，席梦思床垫，软的。
床架下面是俩大抽屉，我妈把以前给我爷爷用的枕头被褥全收在里头。原先双层床底下塞的那些旧鱼缸、象棋盒子不得不捣腾到阳台上堆着。我胖的时候，跟上铺睡得很挤，翻身都难。现在有了大床，躺在上面倒觉得空空的不踏实。翻来覆去折腾自个儿，直到哭了，瞪着房顶，眼前一片模糊。爷爷死，我没流眼泪，站在我爸旁边，看着他往炉子里扔纸，俩人热得浑身淌汗。看着我爸的汗从头顶四处往下流，他一把把地抹着……到后来我才发觉他肩膀直颤悠，他在哭。我哭，不是因为想爷爷了，而是一种害怕：终于有些什么事儿发生了，再也挽回不了。我头一次感到这么没辙的害怕。 我妈跟廖俊她妈去商场，出来之后，廖俊她妈去厕所，她拎着东西站在门口垃圾箱旁边等着。我妈看见小六儿立刻跑去追他，他往人多的地方跑，想躲开。她喊，抓小偷，商场门口的警卫就冲出来替她追。我妈跑着跑着摔在地上，小六儿绕回来看她怎么样了，被警卫抓住。他挣扎，警卫掏警棍要揍他，我妈赶紧大叫：“别动他，他是我儿子！”
撑着爬起来。她牢牢抓着小六儿的胳膊，平生第一次打车回家。我回了家，小六儿正穿着我的衣服躺在我床上，眯着眼。他伸出一只胳膊说，你回来了。我看见他笑了：“你怎么没觉得我瘦了呢。”
“早知道了呗。”
“你怎么知道的？”
他暧昧地笑，好像他老见着我似的。我坐在床边儿上看着他。人更瘦，瘦得浑身皮肤都透亮儿了，好像要消失了一样。我不由得摸摸他的手背，摸到几根血管。他说：“你妈说我看着吓人。是么？”
笑着。有种懒懒的、不健康的漂亮。他在厨房里拿菜刀戳自己的伤疤还在，看着不像疤了，只有很浅的粉色道子，像被彩笔划了几下。我下意识地去擦他的伤疤。我说：“回来了，就别走了。”
他不置可否地眯着眼，还是笑，缓缓地在我身边儿蜷起来。 我妈老琢磨，如果不是跟我爸吵了架，小六儿那回就会留下不走了，生活指不定发生什么变化。可我跟我爸都说那不可能。我爸本来也是好意，他以为人遇着再大的难处，也总有法子可想，绝没到非走小六儿挑的那条道儿不可的地步。他想自己是一心帮人的，越说越急，小六儿没跟他争辩，却也没说要改善。我爸感到他的固执，渐渐自己那股倔劲儿也煞不住了，骂他，说：“你这是自轻自贱，跟你妈一样。”
小六儿直直地望着他，半张着嘴，又合上，最终看向别处。我爸也觉着后半句说得不好，可是收不回来了，只好呆立着。我当时正洗碗，只从厨房的小窗里看见小六儿的脸，不知道他到底干了什么，我爸这么气，那大概是说违法的事儿吧。他吸毒了？难怪那么瘦。我往严重了揣测着。我妈赶紧把我爸就近推到我那屋儿，关了门。从厨房出来，房门还关着。我看见小六儿伸着腿坐在阳台的地上，抽烟呢。我走过去，他正抱着那个旧鱼缸，笑着说：“你还记得么？以前，好多好多弹球。”
他摸着鱼缸的边儿。我蹲在他身边儿，看着鱼缸，从他手里拿了那半支烟，抽。他往边儿上蹭蹭，拍拍地，我也坐下。阳台的水泥地真凉。那是我第一次抽烟，烟很冲，让我一下儿眯了眼。他低头看了会儿鱼缸，闭上眼，单手在空鱼缸里搅和，仿佛里面都是水。他的手一上一下，把“弹球”
捞出来又轻轻放进去，最后手里留下“波斯眼儿”
捏着，转动着。他缓缓睁开眼，慢又轻地说：“那只猫，其实，是廖俊她弟弄死的吧。”
我没说话，摸摸鱼缸，鱼缸很凉。他把头靠在我肩膀上，说：“不胖，就不舒服了。”
坏笑着耍赖似的：“这可怎么办啊……”
-- - - Artist: Nancy Sinatra Lyrics Song: Bang Bang (My Baby Shot Me Down) Lyrics [Thanks to dade@zopenit for correction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