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门讲究食不言,夜九这些年来一直坚持着这个规矩,她没想到唐轩也是如此,于是饭时桌子上只有徐知衣一个人在唠唠叨叨地给齐锦行讲这大半个月在东华发生的事。其中也涉及不少西齐在东华安排的暗手,夜九真的无语了,这桌子上除了齐锦行和无声,其他人好像都笃定她一定会答应去西齐,这些事当着她的面就说开了。
吃完,徐知衣拉着几个人去散步消食,无声没有与他们一道走,而是听夜九低声吩咐了几句就消失了,一凡选择留在院子里收拾,也没跟去。这是夜九第一次出这个院子,原来这个院子就在秦京西郊,不知道若是沐睿泽晓得了西齐六皇子此时就在他眼皮底下会是什么表情。
“在东华安插人手的任务本来停滞不前的,不过,不知怎么回事,半个月前突然就顺利起来了。”听到徐知衣的话,夜九伸手扶额。唐轩走在夜九身旁,见她如此,关心道:“小九,你怎么了?”他这一问,原本走在前面的师徒二人皆回头看向夜九。
“没……”夜九颇为无奈地摇头,“东华原本管这块的是我。”她这么一说,另外几人都反应过来了,大半个月前夜九从东华消失,过了没几天东华的地下防线就近乎瘫痪。齐锦行不禁多看了夜九几眼,自己师父的手段他清楚,能拦得住徐知衣的爪子,起码证明唐门千机少主是名副其实的。
徐知衣好面子,一听以往都是夜九拦着他往东华伸爪子,心里虽然对这个谋士更为满意,但面上可不会夸她:“可这半个月不只是我们,其他人也安插了不少棋子进来。”闻言,夜九少有的插话道:“这个其他人,是在说你们西齐的另外几位?”徐知衣对她挤了挤眼睛:“你猜。”夜九懒得理他,想也知道,能被徐知衣掌握行动的,肯定就是他们西齐的人了,只是不知道他掌握多少……得知齐锦行手下的人是徐知衣管的,夜九对他的手段水平自然好奇起来了。
“啧,话说回来,”徐知衣见夜九没什么反应,有心要逗逗她,“得知主公给自己建墓是什么心情呀?而且……还下赐无字碑。”沐睿泽给夜九建了座墓,这是刚刚在用饭时提到的事,他甚至赐下无字碑——对于她的死,沐睿泽下了定罪谕旨,说她身为玄衣卫统领刺杀皇帝且多次违背皇命斩杀忠臣良士,于是就地正法,念她在统一五国中出力良多,功过不提,赐无字碑,不许他人祭拜。夜九一直平静淡漠的神色终于松动,可情绪依旧没有过大的波动,她反问:“知衣先生觉得我应该是什么心情?”
让人没想到的是接话的人是齐锦行:“总该有些不甘心吧?”齐锦行脚下步子不变,平静地看着前方的路,口中之言让夜九暗自握拳。
是的,不甘心。不甘心她在那些人眼里这样死了,不甘心她只得衣冠冢、无字碑。夜九很快调整过来:“是呀,有些不甘心,可是那又能怎么办呢?”倾尽一切的时候,她何曾想过结局会是空白?
“到西齐一展抱负如何?”齐锦行说,“九姑娘是西齐出身,应当了解西齐的法度,明白那里更适合你。”
夜九笑着摇了摇头:“伴君如伴虎,上一只老虎啃去我半条命,怎么,殿下还想让我死无全尸?”
“诶,小九你——”
“我等你,”齐锦行打断了想要和夜九讲道理的唐轩,“我的身旁会一直备着姑娘的位置。”唐轩听他如此礼贤下士,都快哭了,鬼知道当初齐锦行面对他的时候是怎么说的——“无功者无食,饿死了不怪我。”此时,他只能看着天感慨人不同命。
夜九也愣住了,就算是沐睿泽也从未对她有过如此承诺,在她这样的人眼中,这几乎就是白头偕老的诺言了。
“哟哟哟,九丫头被唬住了。”徐知衣见夜九呆滞在原地不动,赶紧抓着这个机会好好嘲笑一番。夜九被徐知衣一闹,倒是马上回过神来,张口欲言,又无声地闭上了嘴。现在这般境地,还有人如此看重她,实在三生有幸。
徐知衣依旧像个老顽童,在他和唐轩的吵闹声中,四人行回院子。一凡正在打扫院子,瞧见四人回来,喜上眉梢,小跑过来,在夜九身前站住:“你们回来啦!”
“嗯。”夜九伸手摸了摸一凡的脑袋,心绪却就不知道飞哪去了。
一凡也没发现夜九的心不在焉,被摸了脑袋就心满意足地去招呼徐知衣了,看的徐知衣又开口骂他小没良心的。
“小九。”唐轩贴着夜九的耳朵轻轻喊她。
夜九应声,唐轩就接着低声说:“锦行和那只白眼狼可完全不一样。”话语间,少了平日嬉闹玩笑,多了几分严肃认真。夜九不信:“都说世道艰险,人心难测,我也曾以为,至少我看重的那个人是不一样的。”唐轩见她情绪不高,没有再说,伸手如刚刚夜九对一凡做的那般狠狠揉了揉她的发,大笑一声,跑走了。
真是的……夜九顶着一头乱毛,沮丧一扫而空,无奈而又舒心地笑了——就这样与他们在一起,似乎也不错。
“一凡,”夜九喊住了一凡,“院门先不关。”一凡应声,虽有些疑虑,还是没有关门。
夜九回屋拿了唐轩新带给她的银白色狐毛领大氅,紧紧裹着,然后抱着手炉坐在院中,不知道在想什么。徐知衣觉得外面冷,知她只要不感情用事就是个有分寸的人,也懒得再盯着她,缩回屋里看书了。倒是唐轩和齐锦行,一个坐到夜九身边按着她的肩头为她调息暖身,另一个带着灯笼也跑来院子里面,就坐在夜九对面看起了兵书。
一凡为夜九的手炉换了好几次炭,连徐知衣都觉得夜色颇晚,拉开房门,催夜九休息。她又将手炉抱紧了几分:“快了。”
唐轩想问什么快了,就见院门外那一条碎石子路上有一人踏着月光在夜幕下归来——无声怀抱一个包裹,进了这个小院子,回头把门关上了。
夜九看到他拿到了东西,笑着拍了拍唐轩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站了起来,迎上去:“土埋回去了?”无声点头,将包裹递给了夜九。“埋土?”唐轩跟着她站起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草草打包的包裹,“埋什么土?”
旁边的齐锦行就比他聪明多了,他放下兵书站起来:“姑娘让无声公子挖坟去了?”
夜九笑着打开了包裹,里面是一套唐门衣饰和一面银白色的面具,她从怀里拿出那面属于唐轩的千面面具,这源于唐门一黑一白两块面具放在一起,看得她眼中有雾:“师兄你瞧,我们……终于相见了。”唐门面具看上去大同小异,但实际上每个弟子的面具暗纹都不相同,面具如其人,此时两人俱在,面具俱在,才称得上是重逢。
唐轩拿过自己的那块面具,心绪万千地叹了口气:“八年多了。”
夜九还想说什么,却闻到一丝血腥气,她抬头看向无声,发现他左手肘处的衣服开了条口子:“哥,你受伤了?”见无声没动作,她皱眉,将手炉哐地放到桌上,就要动手。结果一看她不顾伤势要动手,无声赶紧把左边袖子一捞,露出了伤口,很明显已经处理过,只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痂。他将伤口伸到夜九面前,另一只手拿了手炉,塞回到夜九怀里。
“我今天没让你入宫,”夜九不仅没有因为他的举动消气,反而更恼怒了,“你去宫里做什么?”秦京能伤无声的人不多,宫里禁军大统领穆钰算一个,原本有夜九在,穆钰鲜少在沐睿泽身边,如今夜九不在了,他身边自然就是穆钰守着了。
无声先伸手抚平她的眉头,然后指了指桌上的唐门服饰。夜九明白了,是说墓里没有她的这套唐门衣服,所以去宫里拿了……“死脑筋……”夜九自然知道他的性子,也懒得和他多说,狠狠拍了拍他的臂膀,“快去擦药。”无声从善如流地进了屋子。
“诶,”唐轩发现他进的是夜九的屋子,指着他的背影,“他、他跟你住一间?”
夜九摇头:“不是,他见我睡熟了就会回自己屋睡的。”有必要吗?他师妹是小孩子吗?唐轩没想到江湖上声名远扬的无声在私底下居然是这样一个人。
“能得无声公子如此守护,九姑娘定有过人之处。”齐锦行忽然开口,言中之意倒是让夜九汗颜:你这是在夸还是在讽啊?
唐轩和齐锦行相处得久,知道他不是阴阳怪气的人,一听他的言语有歧义,赶紧给他擦屁股:“他没别的意思,就是字面意思。”夜九原本就没把齐锦行的话放在心上,看到自己师兄这么紧张,笑着走向自己的房间:“我也没说宁王殿下是什么意思,师兄你太紧张了。”
唐轩见她没有生气,松了口气,待夜九进了屋,他回头正准备说说齐锦行,只见一本兵书朝他扔来,他伸手接住,丢书的那人却没了身影。“齐锦行你!”他吼了一句,徐知衣的屋子里传来了一声咳嗽,他赶紧收了声,低声骂了两句,轻手轻脚地溜回了自己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