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坤打电话给梅朵,口气焦虑地说小可躲在厕所大半天了,不肯出来,请她务必来他家一次。梅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急火燎地赶过去。
“小可,你在里面做什么?”
“爸爸,你让开,叫梅姐姐进来。”是小可哭泣的声音。
梅朵进去后返身锁上门,小可坐在马桶上站不起身来,两个膝盖抖得像两片树叶。
“怎么了?”梅朵一看,心里明白了一大半,她温柔地抱住了小可的头。
“小可不怕,姐姐恭喜你,你成大姑娘了呢!”梅朵转身出了厕所,轻轻带上了门,看到门口惊慌失措的锦坤,她的心疼了一下。
“小可没事,你放心。别站在这儿,去做事吧。”梅朵一时不知道怎么和他说清楚,不知怎的,用手把他推回了书房。
梅朵翻出包里的卫生巾,细心地教会小可怎么用,一切就绪,小可才敢颤颤微微地站起来。
“梅姐姐,我会不会死啊?”蔷薇色的脸颊上泪迹未干。
“不会,从此以后,你会更强壮。你是个大人了,知道么?”梅朵搂了她一下。锦坤看到厕所的门打开了,又探出脑袋来,目光在女儿脸上不断地探询着。
“祝老师,我能不能把小可带到我那儿过一夜?反正明天是周末。”
“好!梅朵,麻烦你。”他约略知道了是什么事,又是自己无能为力的,只得感激地看了看梅朵。
“梅朵,这就是那个安琪儿?”伊菊不能置信地看着小可,“她,长大了,多么漂亮!”
“伊菊,你和小可聊聊天,从今天开始,她是个大姑娘了。我去买菜,我们好好庆祝一下。”梅朵一面扶小可坐下,一面对伊菊说。临出门时,她不由得回头看了看屋里的两个女人,一个怀着孕,一个像一朵初开的蓓蕾,都是女子最好的时光,她自己,不知怎的,在她们面前成了男人似的。她在心里自嘲地笑了一下。
回来的路上,顺道去超市买了卫生用品,梅朵挑了最好的,粉色的包装,拿在手上,轻轻软软的。每个女孩子都会记得这样的人生转折点吧,大多数人有妈妈在旁边指导安慰,幸好,小可有她,想到锦坤惊恐万状的样子,梅朵有些心酸。
小可已和伊菊聊得热火朝天,看来她早已从刚才的紧张与惊惧中放松下来了。看到梅朵,站起来坚持要做她的下手。梅朵说好。她想让她明白,月事是女人生活的一部分,她不应当把它想得多么可怕,那样心里会有阴影。
饭菜很简单,却有扑鼻的香气,特别是那一锅莲藕炖排骨,让整个屋子都清香缭绕。梅朵给她们两人都装了一碗,叫他们趁热喝下去,暖暖肚子。晚饭后,三个人坐在沙发里听音乐,梅朵和伊菊分别回忆了自己的十三岁,伊菊说自己那天差点吓昏过去,抓住妈妈的手一个劲地说自己要死了,还晕了过去,吓得妈妈把她送了医院。小可咕咕笑起来,说她今天也以为自己要死了,好在梅姐姐来了,梅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哪。
伊菊脸看着窗外,仿佛在计算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多少年呢?不过十年八年,却像前世一样遥远。现在,她腹中有另一个人的骨肉,如果是一个女孩子,她也很快长大,有月事,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离开她,有自己的生活。人生如风,什么也留不住,心里无限苍凉。
梅朵送小可回去,并告诉这几天不要碰冷水,要注意保暖,注意休息,不吃生冷食物,如果不舒服马上打电话给她。小可频频点头,“大姑娘”仿佛是一顶高帽子,小可戴上了,比往日稳重乖巧很多。
“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女儿生活,多么不便。伊菊。”梅朵是有感而发,却没有得到伊菊的回应。转脸看她,却在沙发中睡着了。梅朵给她盖了毯子,做了一杯茶,坐在边上无声地喝起来。她原想和伊菊说,一个人带一个孩子,即便像锦坤那样,也是不容易的事,更不要说伊菊将来,带着一个没有名份的孩子,众人的唾沫就把她淹死了。可是伊菊现在昏了头,什么也听不进去。
梅朵不知道,伊菊偷偷去了医院,医生说,如果过了三个月,人流就有风险了。走在回来的路上,伊菊脑子里的两个自我在激烈交锋。
留下他,还是不,这个问题一日比一日紧迫。甚至有时,她有一种冲动,想给寒立打个电话。可是,不要自取其辱吧,留得最后一丝尊严,安静地退出。这一场戏,她不是演得很好么?切莫再画蛇添足了。
可是生活是现实的,她发出去的稿子,除了收到一张五十元的稿费之外,其他全无下落。换句话说,她现在连自己都养不活,将来呢?孩子和她无冤无仇,她为什么要他来这苦难的人世受煎熬呢?到时自己难保不后悔呢?另外,从旁人的角度看,寒立都弃她选了别人,她何苦还要生下他的孩子?是出于什么目的呢?伊菊觉得脑袋瓜像是要爆裂了。电话这时响起来,却是一个陌生的女声。
梅朵陪着伊菊于第一时间赶到珠海,已是当天晚上。医生无限惋惜地说,你们来晚了。不不不,不会的,寒立他不会死。伊菊疯了似地抓住医生的衣服下摆,死死不放手,整个人却像一袋面粉一样倒了下去。梅朵哭着拉起她,把她扶到椅子上,抱在怀里。梅朵不曾留意,边上一个衣着艳丽的女子,蓬头垢面,浓妆的脸上有几处划伤,紫褐色的血液已经凝固,牵扯得皮肤有些异样。看到伊菊终于醒过来,她似吁出一口气,走近来。
“请问,哪位是伊菊?”
“她是,怎么?是你给她打的电话?”梅朵一边扶住伊菊,一边警惕地抬起头来。
“是。当时,我与寒立同车。”女郎轻声说道。
难怪,她的身上也有伤。难不成她就是寒立的新欢?看起来年岁比他大许多,这一惊吓,把她的真实面目给吓出来了。
伊菊已经完全清醒,她目光烔烔地看着对方,“是你害死了寒立,你赔他的命来,他才二十四岁,他的梦想还没有实现,他???”梅朵赶紧拍着伊菊的背,叫她冷静下来。女子并不争辩,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
接下来,警察把双方请到警局,在那里,梅朵方知,一切都是意外,女子与寒立外出归来,车子突然失去控制,撞上路边一辆停着的大货车。右侧的寒立没有系安全带,被抛出去数十米远,脑袋撞在一截树桩上,几乎当场送命,驾驶位上的女子却安然无恙。
从警局出来,彩衣女子问梅朵:“不知道寒立的父母在何处,怎么联络?我想补偿他们。”梅朵看着她,对方约有三十来岁,看得出年轻时眉目姣好,身上的衣物都有名目,相信生活不坏,可是她为什么要和伊菊争夺与她并不相配的寒立呢?这是一个与钱有着千丝万缕不解缘由的故事,要不,寒立为何舍了伊菊跟她?到底,伊菊是他的初恋,再怎么无情的人,总不至于在初恋时都没有一丝感情吧。
梅朵打算先找地方安顿下来,伊菊的身体,实在经不得太多劳累和刺激,她打算一步步来,女子要作出补偿,这很好,至少,现在伊菊和她的孩子需要这笔钱,至于寒立的父母,再慢慢寻找吧,学校总有他的档案。
令梅朵和伊菊意外的是,那彩衣女郎竟然愿意作出一百万的赔偿。梅朵脱口而出,谢谢你!
女郎冲她笑了一下,随即涌出眼泪,“是我害了他,他还那么年轻,有情投意合的恋人,是我,把一切都搞砸了,还有伊菊,我也对她不起。”
“你说的都是实情,可是,那么大笔钱???”梅朵想说,100万毕竟不是小数目,虽说生命无价,但是?
“你放心,钱是我自己的。除了钱,我也一无所有。”女郎抚住面孔,神色悲伤落莫。难道她也有深深寂寞?呵,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女郎递给梅朵一张银行卡,深绿色,是农行的金穗借记卡,上面有个金色的铜板,写着“世纪通宝”。里面,有寒立的卖命钱,一百万。也许,这世上的确没有几条命能值这么多,可是那个青春正好的寒立啊,曾经在舞台上那样挥洒自如,每一个造型都引得女生们全体发狂似地尖叫,那是再也不能了。
“请你好好照顾伊菊,帮她度过难关!她怀的,是寒立的孩子吧?”女郎明察秋毫。
临走那天,伊菊提出见寒立最后一面,医生阻止了她,说她的身体经不住那么大的刺激,可想而知,寒立已经破损不堪入目。伊菊只得罢休。
梅朵在五天后,带着她返回江浦。伊菊始终不曾说话,她的神情一直木木的,双眼像两颗玻璃珠子,失去了神采。这五天,仿佛世界倒了个个儿,梅朵觉得像被无数子弹击中了无数次,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日子如此忙乱,一抬头,便到了毕业,梅朵有毕业设计要应付,伊菊的身子也一日重一日,她们决定请一个保姆。此刻她们有钱,对,关于那笔钱。从珠海回来以后,伊菊的神智稍为清楚,梅朵便问她,寒立的父母在哪里,如何给他们送去那笔钱。谁知道,答案出乎意料。
“梅朵,寒立他是孤儿。”梅朵讶异地张大嘴巴,她身边的人,都有父母疼爱,她不认识真正的孤儿,所以以为他们不存在。
“他的父母,在他很小时就双双车祸去世,他一早被寄养在姑姑家,据说也不是亲姑姑。待他不过如此。”
“那他如何能读到大学毕业,看他的才情,也不像先天失教。”梅朵诧异更深。她知道有些家境不好的孩子,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挣钱,补贴家用了,寒立父母双亡,还能读到大学毕业?
“你说得是。他在读小学时就显现出他的天分。期间多次辍学,都是老师们到他姑母面上去求的情。高分考上了大学,自然再没有不让他上的道理,只不过,他上大学以后,再没有要过姑母一分钱。他会唱歌,卖唱挣钱,勉强完成了学业。”
没想到,在聚光灯下如王子般骄傲的寒立,却有这样一副不堪的身世,这世上,也只有伊菊知道他,理解他,不管对错都站在他身边。梅朵嘘唏不已。他的父母遇了车祸,他也如此,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所谓的难以破解的家族命运之链么?
“梅朵,我要把孩子生下来。自从寒立出事后,我一天比一天坚定这样的决心。到底,那是他唯一留存的骨血。为他吃多少苦,我都在所不惜。”明明是阳光普照的朗朗乾坤,却在出演这样一场苦情戏。梅朵看着伊菊,无法言语。如果没有孩子,伊菊的生命也将萎顿,她的爱他,如同飞蛾扑火,无可救药了。梅朵又一次想到了自己,她没有伊菊那么勇敢,她知道锦坤也没有那么勇敢,倘若他有,她会不会和他演绎这个五月和十二月的故事呢?他比自己足足大了十三岁。
保姆是个安徽来的小姑娘,梅朵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不过这小姑娘有一张黑红的圆脸,憨厚的笑容很真诚。她身子很壮实,手和脚板都很大,充满力量。梅朵想象伊菊临产时,她会像大力士一样抱起她奔向医院。伊菊也说就她吧,又不是选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