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乐走后，老太太想帮儿子最后整理下仪容，换身干净整齐的衣服，好体面地去往那个世界。
司马谦待在屋子里有点尴尬得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毕竟母子间大概是人世间最亲密的感情。待在一旁观看，总有一种窥探别人隐私的感觉。
“孩子，本来不想开口。想来想去，还是想给建军擦擦身子，换身干净衣服。他这身衣服好多灰。头发也油了。”老奶奶看向司马谦，带着祈求和卑微。
“好，我来帮你。”
司马谦按照老太太的交代倒了盆热水，拿了两条干净的毛巾。去房间的一个柜子里，拿出来一套从内到外崭新的衣物。内裤，袜子，保暖内衣，羊毛衫，羊毛裤。衣服上的吊牌都没扯。
“那是建军姑娘买给他过年的。孝心得很。”老太太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些许惆怅。
一边拧着毛巾，一边细细打量着儿子的脸庞，记下每一个细节。这张脸从一个婴儿成了一个老人。皱巴巴，皮肤黝黑，泛着青白。
他曾经是三个儿子里最调皮，最叛逆，最风流，最不懂事，让她和丈夫最头疼。
到老了，却是这个最不靠谱，最好逸恶劳的小儿子任劳任怨地在身边照顾她。仿佛在用余生偿还年轻时候为他操过的心，流过的泪。
而最懂事、最有出息的老大年轻时候在外地，前些年回了武汉。大家都知道他位置高，工作忙，媳妇家强势，所以都能理解，都怕给老大添麻烦，搞得婆媳关系不好。也正是因为这样，一直比较疏离，倒完全不似老三亲热。
想着三个儿子，老太太不知不觉再次泪流满面。
刚刚电话里的争吵她都听得一清二楚，心里很不好受。两个陌生小伙子不顾生死，不避晦气地帮助自己。两个亲儿子却全都靠不上。遇到这场疫情，两个葬礼没法办。去世了亲朋好友都不能来送送。想想都觉得悲凉。
却又立马自己宽慰自己，儿子他们活着就好。送不送的都不重要。走的人已经走了，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着。
更何况，他们也都七十岁人了，连带着一大家子人，还有曾孙们。这个病毒传染性太强，不来也好。也好。
老太太沾上水给儿子洗脸，细细地梳头，在司马谦的帮助下把上衣脱了，一寸皮肤一寸皮肤地擦洗身子。
“你去吃点东西。”老奶奶歇下来，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冰箱里什么都有。想吃什么拿什么。别客气。都是建军昨天买的。”
“哦，好的。”
司马谦匆匆离开，压制住强烈的呕吐感，去找卫生间。
刚刚不得不直接触碰遗体，给遗体脱衣服。让他感觉非常不舒服，不是恐惧，而是恶心想吐。
刚找到马桶，就吐了个稀里哗啦。但除了椰汁，胃里也没啥内容。他就在那里干呕着。呕得酸水直冒，带着苦味。
司马谦冲下呕吐物，再站起来感觉一阵头晕，一屁股坐在马桶盖上。只听到嘎嘎响，马桶盖裂了。
烦躁压抑得让人抓狂，随脚猛踢了几下脚边的塑料凳子。
双手抱头坐在马桶上，想要怒吼，想要哭泣。喉咙里就像堵住了什么东西，根本无法出声。
心里乱糟糟的，很不安稳。恐惧，恶心，沮丧，疲惫……
这些天来见到的，听到的，加上今晚的，让他几乎崩溃。
掏出烟来抽，接连几次打不着火。好不容易打着抽了两口，却被呛得直流眼泪，像个新手。
他一边抽着烟，一边情不自禁地捂住脸压抑地哭出声。
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接起来，对方那边似乎有风雨声。
“司马谦，你在听吗？我是赵敏。你爸爸他在回武汉的路上出了车祸。这会儿在等人救我们。”
司马谦只感觉耳朵边嗡嗡响，根本不敢相信听到的内容，一下子懵逼了。
手里的烟滚落在地上。
“喂？？？在听吗？司马谦，你爸，他出事了……”
司马谦这才傻愣愣地回过神，对着电话大声怒吼，“你是谁？你才出事了呢。怎么不上天！我才不会你上当！”
立马把电话摁掉。心跳得飞起来，慌得呼吸都失去了节奏。
这才发现漏接了个电话，十分钟前。爸爸的。
该，不，会，是，真，的，吧？？？？？？
他立刻给自称赵敏的女人打回电话，手在颤抖。
“你，你，是骗子吧？？？你刚刚，说的，不会，不会是真的吧？你为什么跟我爸在一起？！我爸，我爸他到底怎样了？！”司马谦说话时牙齿在咯咯响地打颤。
震惊得无以复加。
脑子一片空白。
他根本不可能相信这是真的……
怎么可能？！
明明父亲刚刚还电话里骂他做志愿者自不量力。
“在衡阳附近。马路被挖断了，卡车翻车了。”赵敏抹了把脸上的泪水，“你爸他……他在我边上……情况看起来不太好……”
司马谦只觉得对方的声音似乎突然变得非常大，让他耳朵疼，头疼，心脏也在隐痛。
“我不信，我不会信你的。”司马谦摇摇头，喃喃地说。他依然不肯相信，生气中透着恐惧和慌乱。脑子却不自觉往坏的方向想。
司马谦的父亲司马一禾浑身是血，处于完全昏迷状态。赵敏无视地上的雨水，跪坐着，摸着司马一禾衣服边角，不敢触碰他的身体，一直掉眼泪。
她抬起手机艰难地拍了张照片，通过手机短信发了过去。
再次泪流满面。
这是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
虽然司马一禾仅仅把她当成徒弟、合作伙伴。一次次地拒绝她，一次次地推开她，可越是这样地忠于婚姻，尊重和爱护她，她就愈发无可自拔地爱他。
没有司马一禾对她一手的栽培，教她技术，教她管理，教她人情世故，她就不可能有今天，不可能成为身家上亿的女企业家。
本以为女追男隔层纱，只要坚持不懈，自己的年轻美丽聪慧能干，总有一天会感动司马一禾，打败根本不会欣赏理解他的老婆。
哪知道司马一禾像被下了蛊，每一次都不留痕迹地坚定拒绝。
就像武汉封城，很多人连夜不顾一切地逃出武汉。他却不听赵敏的苦苦挽留，甚至和她大吵一架，坚持要返回武汉。发动关系网，四处筹备口罩、防护服、消毒剂等稀缺物资，办理各种手续。
“我儿子在武汉，我的企业和员工都在武汉。我必须得回去。”
司马一禾的话还在耳边。
赵敏迫切希望来救他们的人能快点赶过来。
救救他！
只是这会靠近子夜，黑漆漆，又下着雨。到处为了防止外来人口输入，很多道路都被挖断或者被用车子堵死。想快可能也快不了。
司马谦看到照片的一瞬间，浑身颤抖，脑子像吃了一记闷棍，瞬间空白。浑身上下似乎被抽光了力气，无数蚂蚁在吞噬血肉筋骨，难受无比。无法呼吸，无法呼喊。
父亲……
父亲……
父亲……
连呼吸都是痛的。
“救救我爸！救救我爸！求你救救我爸！我求求你了。”手机里传来司马谦声嘶力竭的哀求声，赵敏心痛得无法呼吸。
“我会的。”赵敏呜咽着，挂了手机，捂住嘴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