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世界,不过是人的集合罢了。认识的人多一点,世界也就大一点。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还有人要离开呢?离开了为什么还要留下回忆呢?
从一出生开始就在侵略,直到死亡还未曾停止扩张,这是为什么呢?
晨雾散去,又是在地狱的一天。
陌上花开,这家咖啡馆没什么特别值得让人惊奇的地方。或者说,很普通。
平淡到让人觉得跟这条老街没有丝毫违和感,就像上个世纪就在这条街上的一样。
慵懒的店主,平静的顾客们,没有了过分弥漫的酒精的刺激以及荷尔蒙的诱惑气息。取而代之的是咖啡的苦香和香草的甜气。
过往的人们讨论的不过是一些关于自己的,对于其他人而言无关紧要的话题。
这里实在不适合讨论什么国家大事。
在这里遇到那个少年,既是个意外,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那天中午,我无意中进到这家咖啡馆,里面已经坐满人,包括阁楼上也尽是些无所事事之人。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走人,这时,突然一个女孩起身,推开门离去。
我驻足良久,向她原本坐的位置看去,发现她原本的位置对面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
除此之外,那是个靠窗的好位置,书架就在旁边,一伸手就能够到。
那少年看来约摸十七八岁,正翻看着一本《人间失格》。
兴许可以试图交涉一下?我抱着这种试试看的心理正在揣测他的答复,人却不自觉到了他面前。
他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至今我不想回忆起他的眼神,出于对我自己的保护。
他的目光介于天使和恶魔之间,但细察之又觉得空洞得出奇,深不可测的眸子里隐约有种危险的感觉。
如深渊一般,会让人深陷其中。
不完全是那种会让人坠落的危险感觉。当他打量你会有种被整个刺穿,注入毒液的可怕感觉。
过了大约半分钟,他才缓缓开口道:“不嫌乱你可以在服务员来收拾之前先坐下,这会儿你也找不到别的座位了。”声音出奇的阴柔。
“好……好的,谢谢。”我坐下后抓起一旁的菜单,浏览一遍在便签纸上画勾后把它交给服务员。
然后我飞快扫了一眼书架,发现没有我喜欢看的书之后又坐了回去。
那个男孩仍在看着那本《人间失格》,仿佛我从未来过。
那本书我是看过的,写的是主角大庭叶藏的卑微失格的一生,其中多数罪恶与其说在于主角自己或者这个世界,倒不如说是错在两者的不和。
“人啊,总是要和这个世界和解的。”这个道理我听过,但是从没明白过。
我试探性地搭话问道:“有趣吗?”
应该是受到了打扰,他不耐烦地皱眉道:“什么?”
“哦,没什么,我是说那本书。”我意识到了他情绪的变化,有些不自然地抱歉笑笑。
“哦,还好。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不好也不坏。”说罢,他又耷拉着脑袋,若无其事地看着。
“你……是对这个作家有什么不满的吗?”
“哦?”他饶有兴趣的看了我一眼,放下书笑着问道:“你是觉得‘不错’这个词是在批评吗?”
“很敷衍,没有明确态度的模棱两可的答案都会让我觉得意思是‘糟的无法形容’。”
“啧,好吧,死直男。”说罢,他端起面前桌上的咖啡抿了一口,问道:“你叫什么?”
“呃,按照礼节应该是你先自我介绍吧?”我笑道。
“喂!搞清楚!”他不客气地说道:“你先打的招呼,另外,凭什么我要对你保持礼节?你跟值得尊重吗?伟人同志。”
我一时竟不知该回以什么表情。
要是搁平时,这种出言不逊的孩子我肯定会锤他的头告诉他做人的道理。可在这个男孩面前,我不敢。
出于一种本能的恐惧,我不知从何而起。面对他,总有一种被高高在上的人俯视的感觉。
可实际上,倔强的他并不高高在上,与之相反地,他比任何人都更为在意“平等”二字。
“好吧,我叫归无声。”
他定了定神,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问道:“你是不是有个妹妹?”
“对,原本在这附近的和中上学,不过因为一些事情休学了。”
“叫……归云华,对吗?”他突然问道。
“呃……对……怎么了?”我不禁诧异,为什么他会知道我妹妹的名字。
“啊,没什么。”他迟疑了一下,强颜欢笑道:“我叫千阳。你妹妹是我学妹,原本是我们文学社的,我是文学社主笔。”
云华是我的亲妹妹,之前有提到过被寄养在奶奶家的便是她。
父母车祸当天,她就坐在母亲身边,至于为何她幸免于难,我不得而知。
不过自从那件事以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对我百依百顺,我则刻意疏远她,想让她学会独立。
我知道,对于一个中学生而言,有个亲哥哥却不能依靠太残酷,但是,我那时坚信我总有一天会离开她。
对于我刻意疏远她这件事,家里亲戚对此有很深的误解,爷爷奶奶不忍心妹妹在我这个“不称职的哥哥”家中受苦于是便把她从我身边接走。
“你也知道那件事?”我问向他,他目光躲闪,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没办法的事吧……我本来也不想知道的,但你也明白,这种事传播速度之快。后来闹得沸沸扬扬,我想消除影响都难,最后不得不让校园论坛吧主关闭所有论坛才暂时平息。”
我所说的那件事,发生在去年上半学期。
原本愉快的公司休假被姑姑一通紧急电话给打破了。
当我匆忙赶到医院之时,只看见面如白纸的云华面无表情地呆呆望着墙壁。
“手术做了吗?”我在门外询问姑姑。
姑姑见我来了,哭诉道:“云华这孩子也太不让人省心了!谁能成想居然发生这种事!”
我不再看她,她又说道:“刚才那个王八蛋的爹打电话说想私了。说只要我们不声张此事,他们愿意掏三十万……”
“所以呢?”我冷冷地扫了她一眼,道“你们答应了?”
姑姑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掏出手机给姑姑口中那个“王八蛋”打电话,但是打了好几通都是无人接听。
看向病床上的妹妹,她憔悴不堪,面色苍白如纸,眼神涣散。
“要么,小生,我们私了了吧……如果追究起诉他们只会把事情越搞越大而且最后咱不好收尾……”过了半晌,姑姑低声说道。
“私了?!”我抬高音量,质问道:“倘若你们多关心她一下她的身体状况,早点发现早点解决了至于发生这么大的乱子?!还打乱了我的休假计划!”
“你这孩子,休假重要还是你亲妹妹重要?”姑姑嗔怪道。
“可是是你们答应我会好好照顾云华我才同意把抚养权转移给你们的,现在出了事还说为了她好要私了?!”
“可打官司也不见得……”
姑姑话没说一半,我歇斯底里地打断道:“别说了!告诉你们,他妈的想私了门都没有!我一定要让章瑞那孙子付出代价!”
这便要重新回顾一遍那件让我觉得耻辱且愧疚的往事了。
起初我也只是知道这件事情的大概,后来的细节是在我把云华接回我那儿之后她亲口所述。
章瑞,那时候云华的男朋友。
事出那年20岁,比云华大4岁的他不知用什么花言巧语哄骗了她。云华爱他爱得死去活来。
后来云华带他来见我的时候,我从看到他第一眼就有些怀疑,但在接触一段时间以后,觉得既然云华喜欢,我也不好多干涉什么,遂对他放松了警惕,同时也默许了他们交往。
再后来,由于我忙于工作,云华还要上学,我和云华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很长一段时间,她的生活和我的生活毫不相关,但也相安无事。
可问题恰恰出在这个上面。
去年春天,奶奶旧疾复发,我和家里人忙于照料,于是对云华放松了管教。
云华一个人在家里也很乖,不经常出去,除了偶尔和章瑞一起去看电影,出去了会和我打报告。
后来奶奶出院以后,姑姑提议说把奶奶先接回老家静养一段时间,恰好是在这段时间里,云华生日到了。
那天我下班比较早,想带云华去她早就想和我一起去的游乐场,或者在奶奶家给她办一场生日聚会。
可刚到屋里,诡异的气氛便扑面而来。我看到茶几上一片狼藉,便推测云华可能在我回来前就已经自己邀请朋友来家里玩过了。
发觉她的房间有些动静,我便上前想询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游乐场,可她却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我敲门三下,问她都没应声,正当我要开门进去的时候,医院打来了电话。
说是让我去拿几天前奶奶化验的单子,于是我匆匆离去。
从那次以后,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相安无事。云华没来过我的住所,直到姑姑那通该死的电话,她泣不成声道:“小生!快来市立医院!云华……云华她,出事了!”
听到关于妹妹的消息,而且还是以这种紧急的形式。我立马放下行李和刚买好的机票,慌忙叫了一辆出租车到市立医院。
到了以后,姑姑便对我说了那件事。
原来,云华十六岁生日那天之所以没回应我是因为她早已睡着。
而桌子上那些东西,是因为章瑞假借给云华过生日的缘故来到家里,趁家里没人,便对云华干了可耻之事。
云华因为害怕,也不敢对家里人说,而发现此事,是在某节课上,云华突然晕倒。
送到校医室,医生疑心她可能身体有些不对劲,建议去医院检查。
于是,在班主任的带领下,云华到市立医院检查,结果是,她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该死的章瑞,狗娘养的章瑞!
纵然把他丢入十八层地狱也不足以弥补他所犯下的罪行!
想来,倘若我那天不允许云华跟他在一起呢?她对我言听计从,如果我提出这个决定,她可能会不满,但一定会照做。
如果我对她再多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关心,放弃什么“让她快些独立,快些成长”之类的不切实际的荒唐想法,也许便不会有那种情况发生。
无法释怀。
从我默认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把妹妹送给了恶魔。
云华她为什么隐瞒后来发生的一切呢?后来,她为什么还能跟章瑞有说有笑呢?
我不明白,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这个世界绝对是地狱,对我而言是这样,对云华而言也是。我没法让她解脱,但至少,之后我要保护她。她是父母留给我的遗物之一,我和她的血管里流着相同的血液。
“可你也知道,章瑞的父亲是做房产的。在官场上颇有势力,跟他打官司i我们不见得能捞到便宜。”表哥缓步走过来,他一出现,我就意识到了事情的复杂。
怎么可能让那种混蛋逍遥法外?!哪怕我杀了他也在所不惜!
“别想着干傻事,云华总得有人照顾。”表哥提醒道,递给我一瓶可乐,安慰道:“兴许事情还有转机也说不定。”
我放下可乐,垂头丧气道:“能怎么办?”
“先扳他老子试试看吧。”
我哭笑不得,没想到一向冷静且足智多谋的表哥居然说出那么不切实际的计划来。
连章瑞都搞不定,还想搞比他本事更大的,他的靠山章从商?
他在开玩笑。一定是。
“表哥你对云华溺爱我理解,但是没必要不过脑子出主意。”
“没开玩笑,我认真的。”表哥咬牙切齿道:“那该死的狗娘养的!我现在马上去调查,掌握他爹行贿的证据,只要扳倒章从商,云华这事就容易多了!章瑞就一废物,除了玩女人什么都不会。”
我后退了一下,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
他已经失去了判断。
姑姑还在一旁向什么亲戚哭诉,其他人都各自忙着。
家里人都失去了判断。
他们居然真的想向章从商开战。如果这件事可以这么容易解决的话,章从商行贿那么多年,为何一直没人制裁他?
官场?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有政治就有阳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
这黑暗的深渊,看不到救赎。
“行了,这事以后再说。”我推开病房的门缓步走进,云华注意到了我,冲我一笑,低声说道:“哥,你来啦。”
“现在感觉怎么样?”我坐在病床边上,摸着她的头。
云华摇了摇头,看向窗外,天空格外的蓝,几缕白云缀在空中,宛如海上的浪花。
“哥,你还记得答应过我要带我去看海吗?”
看海?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居然还记得那时候我对她说过的话。
那年她才十岁,不知听同学所言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天,到家以后要求父亲和母亲带她去海边。
可我们生活的小县城别说看海了,很多人一辈子连大海边的沙滩都没见过。除了从照片上。
无奈,父母让她到我房间,云华开口就说:“哥哥,你见过大海吗?”
我摇了摇头,说道:“没有,怎么了?”
“好吧……”云华失落地低下头,如小时候我对父亲的崇敬一样,云华对我所说的话都坚信不疑。那时在她眼中,我才是全知全能的存在,如果说世界上还有我都不清楚的东西,那她一定会怀疑那种东西是否真的存在。
可大海太美了,美的像个童话,她不想否定这个童话般的地方存在。
“大海嘛,真的存在的。”我想了想,说道:“好吧,以后等你长大了,哥哥有能力后就带你去看海!”
“真的?”云华眼中闪着美丽的光芒。
“嗯嗯。”我微笑着把手放在她的头上,小云华抱住了我。
“哥哥一定不能忘了哦!”
当然。我没忘,但后来这件事再也没听云华提起过。
“记得。”我看向她,当年那个十岁的一心想看海的小女孩居然已经长这么大了。
“那……那句话还算话吗?”她试探性地问道。
这个小小心愿她如果还想实现的话,那就如她所愿,帮她实现吧。
“当然算话啊。只要我还在就一直算数,我可是答应你了啊。”
“嗯嗯!云华好想跟哥哥一起去旅行,只有我们两个人。”
那一刻起,仿佛在我面前的不是苍白无力被玷污的云华,而是那个十岁的小女孩。她在憧憬着跟哥哥一起去海边的旅行。
“哥,他……”云华带着哭腔,委屈道:“他说过要带我去海边的,可他说话不算话……”
这句话像一柄锋利的尖刀扎入我的胸膛。
从那一刻起,我放下了要杀了章瑞的念头。因为我知道,杀了他也于事无补,而且如表哥所说的,云华还需要我,杀了章瑞的话,我眼前这个纤弱的女孩就会失去我的保护。
门外,表哥和姑姑还在商量不切实际的对策,他们的声音无比刺耳。
云华低声啜泣道:“云华好傻,本来我还以为他是和哥哥一样的人……”
我坐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安慰道:“没事的。从今往后,不会再有这种人了,出院以后就搬来跟我一起住吧。奶奶那里我去说。”
她点了点头,又问道:“那……看海呢?”
“只要你想,什么时候都可以。”
“嗯嗯,那……”她想起什么似的,欲言又止。
我说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休息吧。我要出去办个事。”说罢,我帮她盖好被子走出了病房。
表哥和姑姑已经不在外面了。我走向医院安全出口指示牌下的楼梯。
在楼道里,我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感觉至今回想起依然清晰如昨。
还记得十二岁那年,云华偷偷喜欢上了他们班一个男孩子。
那个男孩子不知从哪儿听说了此事,他也对云华有好感,于是,他便去向云华表白了。
云华断然拒绝,到家以后把这件事只告诉了我,我打趣道:“既然那么喜欢他,他反过来跟你表白为什么不接受呢?”
“我才不要那么主动的男孩子呢!而且,当初喜欢他是因为远看跟哥哥很像,直到那天他走到我座位旁边,我才发现真的没法比。”
“那你以后找男朋友要像我这样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的亲妹妹对我居然不只是依赖,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某种病态的迷恋。
“不,谁说要找像哥哥一样的男孩子当男朋友了……”
我松了一口气,下句话让我大跌眼镜。
“唔……如果像哥哥这样的男孩子还能找到的话,那我就不谈恋爱了,直接嫁了!”
那时候的我觉得是句玩笑话,一笑置之,虽然意识到妹妹可能对我怀有某种别样的情感,但没想到真的发展到了那一步。
自然更不可能想到,这份畸形的感情日后会成为云华遭受到不幸的根源。
而我也成为了这种惨状的帮凶。
我是帮凶?
是的,我的后知后觉,麻木不仁,这些成为了一切罪恶的根本。
“哥!你看,这是章瑞!”那天云华激动地向我介绍道。
“你好。”章瑞那时的笑容十分阳光,这也使后来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是不是所有恶魔在伺机伤害别人之前,都会用天使的外表来掩饰自己?
“哦?你小子,离我妹妹远点儿。保持距离。”我不耐烦地皱眉道。
云华笑着走到我身边,挽住我的胳膊,声如蚊呐地说了一句话,我没听清。
恶魔微笑着看向我们兄妹,他的笑容,就像天使一样美好。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这件事具体细节我都知道了呢。看来归云华还是隐瞒了一部分。”千阳看向天花板若有所思。
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还有具体细节?云华到底跟他什么关系?
“别老疑神疑鬼的,都说了是我学妹,仅此而已。再说,像你妹妹那样的毫无防备的蠢女孩,我可没兴趣……”千阳看穿了我的心事,万分“嫌弃”地撇清关系。
“呃。”我一时接不上来,只好问道:“你知道她怎么跟章瑞认识的吗?”
千阳摇了摇头,说道:“很遗憾,我也不清楚。”
“好吧。”我看向他袖口的血迹,在想到底是什么造成的。
过了一会儿,他笑道:“我对归云华改观了。”
“什么?你对她以前有看法?”我愈发不解,也很好奇这个少年身上到底有多少我不能理解的东西。
“不算什么看法吧。只是以前她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跟章瑞在一起后,不改往日地时常念叨着‘哎呀小瑞真像哥哥’,‘终于找到跟哥哥一样的人了呢’之类的话。所以,我之前一直觉得她就一兄控,而且喜欢自己哥哥并对此怀有不纯念想……”
我内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猛地一触动,那种感觉令我痛苦至极。
难道是我?是我害得妹妹万劫不复?
倘若我早一些发现并纠正她对我的畸形的感情的话,她也许就不会被那种家伙诱骗,更不会忍受煎熬……
自从云华那件事发生了以后,我便开始畏惧一个人待在卧室。睡觉时也是在客厅或者和云华一起。我打地铺。
出院一个月后的一天,云华睡不着,便和我聊天,聊到过去的事时,她突然问道:“哥,爸妈的死,你怨不怨我?”
我当时愣住了,不明白为什么她会问这个。在家里,所有人对于那场车祸都闭口不谈。全因为那场车祸只有云华幸存。
她经历了灾难,看着父母在自己眼前失去生命,况且,那时候她才13岁。在目睹了那种惨案以后,必须对她加以保护。
于是,每年七月十日都是我回老家祭奠,云华则被送到大姨家或者姑姑家一个月。等一切妥当之后,我再把她接去跟我一起过半个月。
而她对此也没什么意见,只不过每次从姑姑家回来时身上总会有几处伤痕。
我问姑姑,姑姑却说:“我和你姑父可不敢对她不好,大概是含羽弄得吧,小孩子嘛。”
含羽是我姑姑的小女儿,与她姐姐昭晗不一样的是,她生性顽劣至极且蛮不讲理。她比云华小半年,而昭晗比云华大两岁。
自然,云华身上的伤不用问也知道,肯定是含羽所为,她曾不只一次地表现出对云华作为我们归家孤女身份的鄙夷和看不起。
而对我的态度却恰恰相反。在她小时候,直到五岁之前,她都没见过我,那时她很黏大伯家的儿子,即我的堂哥,她的大表哥。
后来见到我以后,对堂哥的态度便冷淡了。再后来,我每次一到姑姑家开门的准是含羽,而且对我是各种热情。引得平时不爱说话,一向文静优雅的昭晗都说:“含羽对我这个亲姐姐都没那么亲热过。”
而云华则每次一到这种时候都会刻意回避,在家不爱干活的她,在那种情形下,常常会主动要求帮姑姑择菜或者做饭。
我曾无意中与这种状态下的她对视,从中看到的是失落与不安。
而含羽在吃饭时,对云华是各种冷嘲热讽。有时候我也会听不下去想摔筷子拉着云华离开,云华每逢这时便低声对我说:“没事的,哥。”
而懂事的昭晗每当这种时候都会岔开话题来挽救饭桌上的尴尬气氛。云华也会继续默不作声,直到结束。
对于含羽,她那被姑姑惯坏的以自我为中心的性格总是让我不胜其烦,所以,非必要的话,我是不会去姑姑家的。
另外,还有值得一提的是:父母的葬礼,云华并未参加。
至今她连父母葬在何处都不知道,家里人那所谓的“对她的保护”封闭了她与已逝的父母的一切联系。甚至于有父母照片的影集和笔记本都交给我保管,让我锁在箱子里。
她后来经历车祸出院后静养,与我住在一起的那段时光里,总是盯着墙角那个存放着父母遗物的黑色皮箱发呆。
有时候一发呆就是一上午,看到她那个精神状态,我才绝意要冷落她让她独立。
“不能让她被过去牵绊。”那时候的我心里这样想,却也时常迷茫该以何种方式。
“我为什么要怨你?本来就跟你没关系,你也是受害者啊……”
“那你为什么不理我?在被奶奶接走前那半个月……你如果不怨我的话……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冷淡呢?”云华声音越来越小。
原来她是知道的,对于身边的人的态度和行为也是。
虽然她不愿意明说,但这所有发生的事,以及一切事情的原因她都心知肚明。
只可惜,我和家里人以那种错误的方式引来的误解,这些疑惑与不安让她也纠结不已。
“我只是想让你尽早学会独立啊……父母没有了,我也终有一天会离开你……”我背过身去,不想看到她听到这个事实以后的失落神情。
“可……可我不想你离开……”云华闷闷地说:“我知道哥你对我好。从小你就很疼爱我,在父亲面前你为了我跟他也吵过好几次架。这些云华都知道。现在爸和妈都死了,我也明白你们不让我回老家祭奠和参加葬礼的原因,可我总要学会面对不幸不是吗?”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云华抽泣道。
“云华是要学会独立,可你们……也要给我机会啊……”
从那一刻起,我才意识到自己和家里人所犯错误的严重性。是的我们确实在保护她,但也剥夺了她独立和长大的机会。
那所谓的保护,实际上只是囚禁和逃避。
不光是我,家里人也是一样,大家都在逃避。因为不敢接受和面对我父母死去的事实,更不敢让云华触景伤情,所以对她刻意隐瞒。试图让她和我们一起逃避这段痛苦的记忆。
可实际上,这样做只会让她更加刻骨铭心。在我不知道的多少个夜晚,她回想起那件事而独自流泪,我不得而知,但她在我面前总要强装出快乐,哪怕再痛苦也要强颜欢笑。
“哥,我没事儿,嘻嘻。”
“哥,都会过去的嘛,云华已经长大了哦。”
“云华会勇敢面对的!”
可我这个混蛋却总是想着“如果我离开以后”的事。
一瞬间罪恶感充斥内心,仿佛葬礼那天听到众多暗影低语。
“看,这孩子一滴眼泪都不流,真不孝顺。”
“是流干了吧?可怜孩子,妹妹还那么小……”
“得了吧!白眼儿狼,还有他那个妹妹,连葬礼都不参加,我呸!”
“啧啧,可惜了两夫妇那么好的人,居然生下那么不成体统的孩子。”
……
……
……
“对不起……”我潸然泪下,轻声道:“从今以后,无论怎样哥都不会离开你了。哪怕以后你我都有了家庭,我们也住在一起,好吗?”
云华摇了摇头,说道:“我不会再相信男人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一切也合情合理,章瑞那个混蛋所作所为罪不可恕,而我……
无形之中,我是他的帮凶。
我……是他的帮凶。
“那好吧,等你哪天……”我话没说完,云华捂住我的嘴,打断道:“云华愿意相信哥哥。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云华最信任的人。”
说罢,她浅浅一笑,问道:“哪怕以后我有了嫂子,哥也要和云华在一起,好么?”
我点了点头,云华嫣然一笑道:“到床上来搂着我睡好么?”
我点了点头,爬上床,抱住她那娇小的身躯,她像个小猫一样蜷缩成一团钻进我的怀里,微笑着说道:“好温暖。”
万籁俱寂,夜已深了。
我看向窗外,怀中这个瘦弱的女孩已然睡着,她还在均匀地呼吸。
窗外的天空逐渐褪去黑幕,我端详着熟睡中的云华,她微笑着,仿佛在做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美梦。
“该怎么说呢……在此相见也是缘分。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整理一些东西,下次再见吧。”千阳说罢起身走向门口,道:“告辞了。”
“千阳。”我叫住了他,他驻足原地,看着我。
“云华很信任你吗?”
他想了想,笑道:“其实吧。并非完全信任,不过放心,我不会伤害她的。今天也感谢你,让我知道了那个女孩的秘密。”
我正要问他所知道的一些我想问的问题,他摇了摇头,把食指放在唇上,微笑着拒绝了我。然后,他转身离开了。
我低头看向他所在的位置,他那本书,用红笔标着一句话。
“夜晚过后,便是天明。”
我端起咖啡,方才发现,那杯咖啡已经凉了。
『To be contin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