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吧。”聂永涛见我走了过来,说道:“说起来,你还从没跟我一起去过那里呢。”他冲我一笑,然后一起走向售票口。
“爷爷奶奶情况如何?”我开头不先问本人近况已成习惯。他也说过自己不太适应被问及“近况如何”之类的问题,我也恰好契合他的心意。
“还好,老人家身子骨还算硬朗,不过,这次回去不去拜访他们。”他低声道:“我不想让他们伤心。”
我点了点头,跟着他准备上车。
那时,我以为他只是怕老人们见到久未回家的孙子感动过度而乐极生悲。并没想到他这句话中已经向我透露出自己命不久矣的预告。
“放心吧,其实吧,你回去他们应该开心才是。”我安慰道,他苦涩一笑。
我们花了一整天时间回到安徽,后来又转汽车,乘大巴,到了那个乡镇之时,已经将近天黑。
在路上,聂永涛跟我说了我俩初识时他受伤的真正原因。
原来,在他那天上学路上,他看见一个女孩正在被一群混混给围住,混混们的老大正想对女孩行不轨之事。
他二话不说,冲了上去,谁知被望风的一个混混给打趴下,当他咆哮着起身要冲向混混们的老大的时候,一个混混一脚踢向了他的小腿。
然后他被围殴,直到昏死过去。醒来时,发现女孩和混混们已经不见了。
“我无能为力,所以我就笑着说还是打抱不平,结果被打了。”他哽咽着诉说道。
太阳那血红色的余光逐渐淡去,天空逐渐变得深蓝,因为是仲春时节,所以总有那么几声虫鸣在不为人知的黑暗角落。
“到了。”聂永涛驻足在一处有着两层房,一间灶屋还有一个小院子的红漆铁门前。
门上的红漆已经剥落了不少,挂在上面的大铁锁上满是红棕色的铁锈,坚守原地。
“那是棵什么树?”我注意到那棵巨大的高过墙头的树。树叶不是很大但很茂密。树干有一人合抱那么粗。
“柿子树,父亲少年时期种的,在这里没盖起来之前,父亲就常来这一带玩,据说,他15岁那年种下了这棵柿子树。后来盖房子的时候,父亲坚决留下它,这才没砍掉。”
说着,他打开了那把沉重的,久无人问的铁锁。稍微用力推开了那两扇连轴都生锈了的铁门。
“进去之前,我先回答你当初问我的问题。对不起,那么久才决定告诉你。”聂永涛打开门后仍然站在原地,说道。
“呃,什么,你说。”我十分诧异,因为莫名其妙地回答我问题的答案,以及那句对不起。
要说对不起的话,据我所知,这家伙最近做的对不起我的事,大概是一年前他在地铁站叫我的名字害我被狂热的读者们挥舞着各种武器喊打喊杀追了我三条街。
“我父母呢,不是离异。你所听到的,是我先对别人那样说,然后让别人那样以为我的身世是那样的。”他一边说着,一遍向里面走着。
我呆呆地伫立原地,半天不敢挪动自己的脚步,仿佛在眼前的这方小院里有什么东西在阻挡着我一般。
那杂草丛生,闪烁着点点荧光的小院里有一条小径,小径的尽头是一幢两层的小楼房。楼梯旁边是一件堂屋,那个一袭黑衣的男人为我打开了门,在那个黑黢黢的屋子里,赫然摆着两口棺材。
棺材上放着两张巨大的黑白照片,聂永涛站在门口,表情出奇平静。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柿子树如同被泼上了墨一般的黑。
“所以,你其实一直是由爷爷奶奶照顾的,是吗?”他告诉我他隐瞒了多年的真实身世后,我确认道。
“对,他们告诉我爸爸妈妈离婚了才不要我的。直到后来我听伯父偶然提到关于我父母的事情,得知这里便是我父母住过的地方。于是,我便趁爷爷出去耕作,奶奶去村头大婶家聊天时找到了这里。”
他望了一眼柿子树,轻轻笑着:“那年,我才十岁。”
“从那一刻起,我便对这里充满了好奇心,因为不知为何,一到这儿,我就能想起来当初父亲跟我玩,母亲在一旁看着,阳光洒满庭院的那段美好时光。但仅限于在门外,因为我没有钥匙。”说着,他看向门檐上的字。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上面是用琉璃瓦和珐琅印着“家和万事兴”五个彩色大字。
聂永涛关上了堂屋的门,走向院子的另一边,迟疑了一下,说道:“我第一次进来是在有一次我在奶奶的房间里发现了这把锁的钥匙。这个秘密的大门终于被我找到了打开的方法。好奇心与日俱增。终于,我趁农忙爷爷奶奶都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溜到屋里,拿到了钥匙。”
“当我打开门之时,没什么特别的,目之所及只有满院的杂草,那棵树那个时候也还茂盛,院子里还有枯死的葡萄蔓缠在葡萄架上。”他说着,指向那几处看起来很可疑的竹篱。
我进来时也不是没注意到,只不过,把那东西跟葡萄架的遗址联想到一起还是有些考验想象力。
“当我踏进这个院子的第一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回忆如同潮水一般涌上来。杂草消失了,葡萄架上缠着绿色的葡萄蔓。女人在院子里哼着摇篮曲,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近,孩子‘咯咯’地笑着,男人从外面归来……”
我四下里索寻着,并没有找到什么摩托车。
聂永涛笑了笑,道:“不用找了,那东西早就卖掉了,为了不让爷爷奶奶触景生情,伯父在我父母死后卖掉了一切能卖掉的且会勾起回忆的东西,除了一张旧照片。”
他丢给了我一个银光闪闪的小玩意儿,我按了下按钮,打开后,看到了里面的“旧相片”。
“那时候我才刚刚回来一个月左右,伯父就把这个交给我,说‘对不起,永涛,瞒了你那么久,我不求你的原谅,只想让你记住,你是他们的孩子,过去的你被我们骗着,所以记恨他们,现在我想告诉你,别忘了他们和那个孩子’。我知道,他所说的那个孩子是我,而‘他们’指的是我父母。”他看向光秃秃的葡萄架的遗址,苦涩一笑。
“可你知道吗?很可悲的是,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的死因。伯父给我那个东西的时候我15岁。”
“你会困扰吗?”我试探性的问道。
他咧了咧嘴,道:“当然。我不跟你一样,有着偌大的家业可以继承,而且亲戚朋友都会支持你做任何事。我一直以来真正的动力只有那两个老得快死了的老人,还有一份我也不明白是什么的执念。”
我沉默不语,他继续说道:“你父母死了,尚且有场葬礼,好多人都去了,亲戚朋友们都为之落泪,不管是否真心。而我父母死了,我这个做儿子的连原因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他们死在了何处,被葬在了何处。”
我看向堂屋的门,不等我发问,他便说道:“那两口棺材,是空的。”
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乐观如他还背负了如此这般一段沉重的往事,那么,他的快乐,究竟是源于什么呢?
这也难怪他在我父母葬礼上哭的那么惨了,也难怪他后来一直处处维护我。这家伙其实一直在伪装自己。
他看到别人处境难堪之时,他很难袖手旁观,因为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想当大侠吗?”
我摇了摇头。
“因为我父亲,在我小时候,他很爱给我讲武侠小说。”
繁星变换,仿佛一切都斗转星移。
“永涛,你知道郭靖郭大侠吗?”男人问向小男孩。
“不……不知道。”
“郭大侠很厉害的哦!会降龙十八掌,武功高强还重情重义。不仅如此,他还戍守襄阳城,说‘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样有气魄的话!”男人眉飞色舞地讲解着,满脸透着一股得意之情。
“好厉害!我以后也要成为像郭大侠一样的人!”
“好啊!那,聂大侠!看招!”男人像个孩子似的追着小男孩满院跑,院子里欢声笑语久久回荡着……
“该睡觉了,跟我来吧。”聂永涛打断我的遐思,眼前的一切又恢复了原状,庭院里仍旧杂草丛生,一人合抱粗的柿子树仍然泼了墨一样黑,光秃秃的葡萄架孤零零地在原地等待着,红漆斑驳的门伫立原地。
眼前这个男人和那个人很像,但可惜的是,那个小男孩早已不见了。
……
『To be continu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