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当头,可市集不见那个摆摊的少年,昕眉兴冲冲的冲去空山寺,入堂,静悄的,踮起脚,走到后堂,看见少年坐在书桌前“夫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人生在世,如斯逆旅……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世。”
陆邵雍头也不抬,扫去少女伏在纸上的手,柔柔的,心间一震。
“你怎的要逆着读?”昕眉也没注意,半伏在他耳边“陆兄,这是要立言以不朽?”
陆邵雍觉得自己耳垂边,轻柔柔氤氲一团热气,热气又生了几分痒意,只得正襟危坐,抬眼道“其他路无法子走,那便只得走这条路。”
昕眉笑着转过身,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那我可是给陆兄带路来了!”说着从怀里掏出告示,递给陆邵雍。
“朝廷为文僧一事,特召京中博学之士入京师弘文馆特训。”昕眉笑着“这机会可好?”陆邵雍淡淡的“众生喧哗,一场闹剧。”
昕眉急了“怎地,特让虞太傅主持,抽调五名大荔黎族的士大夫就是为了防范蔺家插手,保证选人公平,朝廷这般诚意,你们士人都不肯入世吗?”茶壶也搁下了,手指扣着手心“你不是说,要拜相吗?”瞪着一脸沉着无言的陆邵雍“你连这浊世都不肯入,你还要求高官厚禄?”
陆邵雍拉过昕眉的手,手指贴近她濡湿的手心,掰开来“这么一烈性脾气,我说不去了吗?手都抠红了,别再这样了。”
昕眉心尖生出一股子邪火,昨日里刚受了蔺相的气,如今苦苦争取来的机会,别人非但不感激,还一个劲冷嘲热讽:“得了,我把路给你,你自己看着办。”扭头就走。
等到昕眉心平气和之时,她四肢百骸一阵无力,端坐在西山寺庙门前,大太阳照着,昕眉蹲坐在地。
为何有人的路要走的那么难,她记得蔺家百十余号子弟,全都入了朝当了官,父皇还得喜呵呵操心人,就连虞九也是轻而易举入了朝。可陆邵雍他们呢!寒窗苦读,腆着脸入王府,入官邸做幕僚,数十年如一日为着旁人操心,籍籍无名。
陆邵雍说的对,就算进了弘文馆又如何,还是一场闹剧,她气自己只能争取到这般地步。开恩科,没人敢想。圣上有意可开不了口,开了口,对面就是世族。朝堂上,除了岌岌可危的虞太傅没人敢说,可虞太傅一人又能怎样?
现在的世道,是真不好。对他太不好。
这白日里的烈焰,照耀的终归有限,那些阴暗角落到底潜藏着什么,昕眉无法预测。
陆邵雍进弘文馆日子久了,每日晨钟暮鼓中都与经卷为伴,不由得怀念起原来巷口卖画的自由无忌。上次,自己借着晴日去后山描了一副辛夷,本想送给昕眉可最后闹得不欢而散,只得作罢。
弘文馆依山而建,一湖绿水绕着。藏书阁建在水榭高台上,外围是一圈绿树。绿树旁就是朱红的墙,围开了集市和书馆。
五月多,书馆难得放了假。大家都结伴出门去水畔游玩。陆邵雍早起就去了藏书阁,读了半天书,他难得抬起头休息,就瞥见一幕景象。
陆邵雍从高台上望过去,一抹掩映在绿树中的嫩黄娇嫩无比,读了半天经卷的陆邵雍突然觉得眼前一亮。蓦然间,那么黄畏畏缩缩的晃动搅起一地树影。
他心想,哪来的鸟儿,可低低的抽泣声传入耳中。
昕眉看着被划伤的手臂,心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女子之身无法自由进出弘文馆,她借来了一身小倌的衣裳,可碰巧碰上弘文馆开馆,进出查的更严了点。万般无法之后,看到朱墙内外的柳树,突然生出了爬墙的主意。爬墙却被枯树枝扯住衣服,抢救衣服又被划伤了手臂。还被困在树上下不来,不由得鼻头一酸。内心纠结之时,突然听到了脚步声。
陆邵雍抬起头四处找寻,突然,看到层层叠叠的绿叶中探出一张绯红的脸,两个眸子直愣愣俏生生的看着他,“我……”昕眉觉得自己没脸了“下不去了。”陆邵雍觉得这半个月的阴霾一扫而空,抬起头“跳下来,我接着你。”他张开手臂“来……我接着你。
昕眉坐直了身子,打量了下陆邵雍,心下戚戚然。试着低下头“我……”“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受伤的。”陆邵雍信誓旦旦。昕眉心想“死就死吧!”闭上眼,身子前倾,耳旁一阵风刮树叶窸窸窣窣的声响。
陆邵雍看着闭着眼睛探着头窝在自己怀里的昕眉,笑了笑。昕眉一把揽紧了陆绍雍,慢慢睁开眼,她俏棱棱的瞪着面上浮着笑的陆邵雍。“好笑吗?”少年倾过身,在她耳边轻悄地“好看……”昕眉的帽子早掉了,她平日里都扎着双髻,可今日却效仿男子束发,少了平日里的幼齿,多了一丝飒爽,陆邵雍心底痒痒的。
弘文馆昕眉是第一次进,弘文馆大多征召地方有才学的士子修缮书籍,世族子弟平常都是在博文苑听讲。昕眉好奇的东张西望,陆邵雍觉得是小姑娘第一次见大世面,扯了扯她袖子,昕眉走在临水的阁子上,脚下一阵趔趄,摔了个屁股蹲。心下没有好气,陆邵雍低头暗笑,走上前,扶起了小姑娘。昕眉踩了踩脚底下的木板,心下愤愤。陆邵雍从她身旁走过,牵起她的手。“路滑,小心点。”
士子们都结伴去外间集市上逛街,馆内剩的人并不多,昕眉和陆邵雍慢慢的逛。弘文馆是前朝旧址上建起来的,时间不过百年。昕眉笑着:“你说,百年之后,谁还记得谁的名号。就算记得,世人眼中的你还是真正的你吗?”
“人生一世,不是求别人记得自己的。凡人一世本就那么短,所求两三愿可以达成就好。”
昕眉睁大眼睛望向陆邵雍:“那陆兄所求,真的只是封王拜相?”
陆邵雍眼神晦暗,淡淡笑笑“我有跟你提过我父亲吗?”昕眉眨眨眼。
“我父亲是元平元年,与大昭寺文僧辩了七日,涨我中原王族志气,特拔了鸿胪寺主傅。天大的恩赐,于是天下人纷纷致力于此,盼望有朝一日入天子廊庑。”
陆绍雍站在栏杆旁,看向堤岸旁垂柳。
“上一个朝的没落,就是因为君王想对世族开刀,设了四书五经,几十年下来,朝堂上竟站了一半的贫寒读书人。是呀,富贵非王侯,贫贱亦世家,对下层人来说,是个安慰,可对上层人而言,几十年间,半壁江山已去,许多世家没落,他们怕几十年后,朝堂没了世家。
这朝刚开始,便废了四书五经,科举考试,在天下间推举佛法,让人想着早登极乐,没人再想着俗世里的这些东西。这便是世族想出来,愚弄下层的方式。天下间没有几个读书人了。
世族把持朝政多年害怕大权旁落,我父与当年同时提拔上来的士子都被当成眼中钉,元平十五年,我父被以渎职罪收监,在牢中自裁。”陆绍雍眼底又飘过那年大堂上,母亲血泪相和流,捏着他肩“此仇定不能忘。”
陆绍雍转过身,定定看着前方:“若是以我之身,可撼动世族大家分毫,此生也无憾。”
昕眉走过去攥着他的手:“眼前得先过了,大昭寺文僧这关。”
陆邵雍眼神灰暗,抽出手:“你呢?你有想要完成的愿望吗?”
昕眉笑嘻嘻的说:“本没有什么愿望,现在我倒是有了。”陆邵雍饶有兴味“那不妨说来听听……”
昕眉转过身“不要打听,等我愿望达成那一天会告诉你的”他只得笑笑。
此时五月间,湖光水影十里旖旎,昕眉兴冲冲的说:“弘文馆里风光还不错,不过还是觉得那个破禅寺更得我心。陆兄不妨我们作画一幅吧!”陆邵雍被昕眉扯进了书苑。昕眉一阵翻箱倒柜,正在兴头上,却不料:“住手”
来者身着青色衣裳,勾丝绣纹,一只冲天白鹤着在外裳。那个青年直接扯过昕眉手里的绢帛,护在怀中“什么人?”抬眼看见陆邵雍却是一愣,摔下绢帛,抬腿就要走。
昕眉眨眨眼问:“你跟他有什么过节?”陆邵雍眼神淡漠。昕眉拍拍脑袋,她记得书苑里的用品,士子们可以随意取用,那个人为何如此大脾气。
快走几步“这位兄台”俯身作揖,抬眼看向青年:“朝廷开布榜文邀士人进弘文馆,这弘文馆中所有物皆可为士人取用,为何兄台要发如此大怒?”
青年瞅了瞅昕眉,一跺脚,“难道你不知道,他们这些底层士子一入弘文馆便被告诫,馆阁要务,不可翻阅。”昕眉有点诧异,馆阁文书一向是士子们在编辑。怎会有如此荒唐的要求。
昕眉半信半疑,陆绍雍走进前来,扯了扯她的袖子:“我有一幅画送你,跟我来。”福手作揖“许兄告辞”
昕眉一向见不得这世上有何不公之事,心底怒火高涨,陆邵雍攥着她的手,生扯着她,心底千言万语只得咽下去。
“你为何不让我跟他讲清楚?”陆邵雍淡淡笑了:“他说的是实话,虽然没有言明,但底层士子确实被重重规矩限制。今日是我唐突了。”
昕眉愣了片刻:“不就是一张皮……家中富贵点就高贵了吗?”他明明戴的也是士子冠,他有甚高贵的。”
听闻此语,陆邵雍心间一震,面色发白,却终是没有言语。
昕眉一路心下愤愤不平,直到陆邵雍抽出那卷十里辛夷图,昕眉才回过神,她定定看着那美的恣意汪洋的辛夷:“多谢陆兄,回家我就裱起来。”
陆邵雍敲敲她的头笑呵呵的说:“我这是赔罪的画,可不敢挂起来,那我的罪名岂不是要日日被你记着。”
昕眉撇着嘴“那就警戒你,万不可再惹本姑娘生气了。”说完,宛然一笑,笑嘻嘻蹦到陆绍雍跟前,扯过他手,落在自己脸上“你摸摸,你可把我都气瘦了。”
陆绍雍心间一动,反握住昕眉的手:“那我赔罪,请你下馆子。”“给你这个面子”
出弘文馆的时候,日暮四合,昕眉躲在陆邵雍身后,生怕被侍卫发现自己。这边厢躲着,转过头,碰见几位世族公子正朝自己走来,昕眉吓的打了个哆嗦,为首的是蔺相二公子,昕眉这一刻恨不得找个地缝躲进去
蔺二公子浑然不觉昕眉心底焦急,硬生生往这边凑,对着陆邵雍笑呵呵的说:“陆兄可是要出去?”陆邵雍也笑呵呵俯身作揖:“蔺兄好兴致,逛到此刻才兴尽而归。”昕眉躲在陆邵雍身后,心底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那蔺二少也颇为识趣,瞅了眼昕眉就大步回弘文馆。此刻昕眉心底又不由觉得蔺二少眼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