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倌在前面带路,玉阶生温,朱红的回廊九曲弯折。陆邵雍穿过廊庑,阶下的兰草沾着晨露,在阳光下眨着眼。
他想起少年时伴随父亲第一次入宫,明兰殿上的白玉阶晃着他的眼,那时是年底腊节,京官入宫贺年。
他在家门口吵着父亲,一路追着要去,一径的撒泼耍赖,父亲转头都走到巷子口还能听到他泼天的哭声,父亲那样绵软性子的人也磨得摇了摇头:“邵雍呀!你可是男孩!如此撒娇耍赖非男儿所为。”
那时的他,在父亲面前扮小男子汉,其实在母亲怀里撒娇打泼多了去。嘟着嘴,眨巴红红的眼:“爹爹,带我去。”父亲握着他的小手:“好,爹爹带你去,可不许哭了!”到现在,他成了板正的少年,父亲的手好似尚有余温。
后来,他才知道,人皇那年得了小公主,特许了恩典,年宴上众臣可以携带子孙前来,他才能看到这巍峨殿阙。
他记得玉阶似天梯,一眼望不到头,那是人皇对女儿的宠爱,如今的他瞧着,觉得皇家隔云端。
小倌招呼他:“先生可得快点,奴才听说小公主今早早就起了,晨课可不能误了。”
他提着箱子,应首。他本以为入了书闲阁,顶多落个笔墨闲职,不成想还得去给公主提书箱。跟他一起进书闲阁的士子起先还为他打抱不平,“以陆兄当日之辩才,当可入弘文馆。”他笑笑不在意,后来世事一转,大家又都开始眼红他。
华庭露正浓,昕眉蹲在辛夷树下,拨弄着半天泥土。昕眉三更天就醒了,又怕又喜。她在心里应对了一场场,可总觉得难以解释。外墙传来:“先生到了!”她转过头去,正对上他惊诧的眼。昕眉呆在原地。
陆绍雍眼底看到漫天辛夷下,一袭粉衣的少女,朝他望来。他突地觉得她是这如云端的天上最鲜活的。
旁边的小倌扯扯他袖子,他面色收敛,上前一步箱笼堕地,震的昕眉一个没蹲稳,向后倒去。
他头低下,一副谦卑姿态:“参见帝姬”昕眉坐在地上,没好气的说“了解了”低下头,凑近前去,瞪着陆绍雍:“陆兄,能扶我起来吗?”
陆绍雍压抑着心底升腾起来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咬着牙:“臣下不敢。”
昕眉转过头,自己爬起来,拍拍土,笑着说:“小昭,更衣,陆先生先等等。”
珠黄色的帘幔满殿飘着,陆绍雍恭敬的待在侧殿,等候着昕眉梳洗完毕。
“陆兄”昕眉外罩流云纹的青色衣衫,内里嫩绿回纹内衫,头上用嫩绿丝绸缠系。一派清新脱俗的自然景象。
陆邵雍没搭理她,昕眉讪讪地走过去,“陆先生,去学堂。”内里的小倌接过昕眉递过去的眼色,赶忙上前,接过陆邵雍身上的书箱。
昕眉自知陆邵雍是在生她的气,她一路上,脾气软的都快滴出水,好言好语的缠在陆邵雍身旁,可陆邵雍脸色还是阴霾。三姑娘无法,顶着阴天心不在焉上完了夫子的课。
陆邵雍陪她回了明兰殿,一路无语。昕眉揣着小心思,一回殿里便支使小昭收拾偏殿。三姑娘想着,把人先搁近处慢慢来。却不曾想,陆邵雍面无表情对着她说告辞,要回书闲阁。
昕眉急了,那是个什么地方,有多少腌臜事,自己清楚,阖宮里的人都清楚,自己就算真把陆邵雍气着了,就算得再捱几日臭脸色,也不能放他走,前几日是无法,才留他在那,人都到身边,哪有放走的道理。
昕眉走进前,扯了扯陆邵雍的袖子。下人很有眼力劲的下去了。昕眉心想,大不了撒泼打滚,总归人是不能放走的。
白色幔帳外蝉鸣阵阵,陆邵雍手心里沁着汗,他心里翻搅着,难受着,他的小姑娘怎么就成了高高在上的帝姬。那个眉目生动的,自己可以触碰到的如此真实的昕眉突然之间变得高高在上变得面容模糊,成了摆布自己的那只翻云覆雨手。
他扯下小姑娘柔柔的手,作势要走。昕眉脑袋一懵,耳边尽是轰鸣声,想都没想就抱住他的腰。
窗外飘进几片辛夷花,带着馨香。昕眉双手抱着,牢牢的不松手。心想着,绣像本子这时候怎么演来着。哦,三姑娘噙着泪,委屈地说,“姓陆的,你没良心。”
陆邵雍,面上一红,心下慌乱,就去掰昕眉的手。“有话好好说,先放手。”语气已经软了半截。
昕眉脑中闪回无数,寺庙前的绿荫漏在自己面上,爹爹掩面痛哭,小小的自己被拽到塌前,女人一脸枯槁。
回神说道:“我知道你觉得我骗了你,你生我的气。”
陆邵雍不再挣扎,深吸一口气“我没生你的气。”
昕眉抽抽鼻子“不管你气不气,你听我说完。”昕眉顿了顿,“我三岁娘去世了,父亲见着我心烦,把我送去给和尚养。九岁我被接回宫,我跟这个皇宫格格不入,没人理我。我跑出宫,宫外多恣意,遛鸟走马。可其实吧!到哪都躲不过一个事实,我永远都是一个人。你不要不理我,你生我的气,你可以给我摆脸色看,也可以像臭和尚一样罚我,可你别不理我。你不理我,我就又是一个人。”昕眉心安理得的哭的入迷,就像三岁那年旁人见她涕泗横流,见她哭得可怜,可其实他自己知道,他被母亲的面容和惨像吓哭了。她一直知道该在什么干什么,她也知道陆绍雍的三寸在哪。
果真,陆邵雍叹了口气,笑着,他转过身,抹走昕眉的泪,“唉,真个水做的,那么能哭。说哭就哭了!”指腹有温热的湿意,涩涩的,柔柔的,带着清香。
陆邵雍心尖一战,赶忙说,“别可劲装可怜,差不多得了。”
昕眉攥着他的袖子,抽抽搭搭,“再说,我跟你认识的时候,咋们水火不容的,我没觉的有必要告诉你,告诉你你也不信。后来倒是有那么几次想要坦白,可都错过了。一拖就拖到今日。”
陆绍雍微揾的面色转好。昕眉抽了抽鼻子,“昨晚我翻来覆去想说辞,想着如何解释给你听。”
陆绍雍抬眼看着,小媳妇似委屈的昕眉。“这是你想出来的解释。”
昕眉抬眼怯怯的,“没想出来就睡着了。陆兄就算生我的气,也不会长久的。陆兄才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昕眉扯了扯陆邵雍袖子,眨巴眨巴眼。
陆邵雍笑了笑,“怎么不会,我气没消。”其实陆邵雍心底更多的不是气,是恼。他也不知道自己恼什么。总觉得触手可及的小姑娘突然之间隔了云端,他不习惯。
昕眉攥了攥袖子,“陆兄要是还生我的气,昕眉也不知怎生的好,可陆兄万不可回书闲阁”。
陆邵雍眉头一皱,“为何?”昕眉雾气氤氲出眼,皇家的腌臜事,她深吸一口气,“你入过书闲阁,你也看到了,书闲阁内侍名义上顶着笔墨伺弄的名,可暗地里却是皇子们寻欢作乐的**。陆兄不适合待在那处。”
陆邵雍想起辩论那日青衣少年最后的阴诡之笑。他便是要这样来侮辱自己吗?他转过脸,苦笑“放我回去吧!我一个外侍是万万没有待在公主寑殿的道理的。”
昕眉急了,扯着嗓子喊,“我求父皇。我去求他。我骗你入宫,我……”小姑娘梗了嗓,“我会护你周全。”
陆邵雍面露凄惨“我自己求功名入的局,我凭什么让你护我。”他面容惨淡“我这个人是注定跌到地狱里的。”
他跌跌撞撞往外间走。想起多年前的青杏树下,少年喊着,邵雍哥,邵雍哥,扔下剑向自己跑来。多年来,他的恨成了本能,可对于他的小弟弟,他的恨外,包裹糖浆,舔一口,甜又苦。“我在你心目中,终沦落到了这种地步。”
昕眉瞧着,陆邵雍跌跌撞撞朝外间走,心下里难受极了,她抬眼看了看天边。她一夕之间,看到了自己的心。她不愿意放走他,不管是出自何种目的,她觉得他就是庙里那棵歪脖子老树,看着病恹恹不起眼,初见还很讨厌,讨厌上面时不时垂下来吓人的虫子。可当她失去一切的时候,她只能靠着那棵树,那是自己依偎出的温暖。在天寒地冻,四顾无人时,那是唯一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