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若安苦笑,说可不行,说不可又是欺人,只好杵在原地,学那白发刀客一言不发。
半天没人回答钟千俞也不恼,站起身来,在山风吹荡下有些站不稳身子,好在陈若安搭了把手,勉强稳住身形。
“好大的风。”
陈若安抬头看了一眼,云中有巨影转眼即逝:“有巨禽掠过,应该是别处传信的。”
道璞山十一峰平常都不设禁制,外来的飞剑或灵兽传信皆可直达。
朱莽倒是认得仔细,是钟家喂养的四翼鸟,看来钟公子一时半会是离不开道璞山了。
钟千俞往前走了几步,瞅着天色已晚,朦胧的月儿已挂在昏黄的天穹。
“今晚我住哪?”钟千俞问道。
这陈若安没有想过,不过既然是自己来接的,便就去他的小幸川峰吧。
幸川,幸川
三生有幸,海纳百川。
这也是师父对陈若安的期许。
不过论修为,陈若安还未到能执掌一峰的境界,但论辈分却是高得吓人,从小又受掌教祖师溺爱,所以力排众议,一座山峰说给就给了。
陈若安原本在前面引路,谁料一入山林便乌漆麻黑,小道士与老刀客还好,钟公子可就万万不好了,且路途还甚远,自家的青牛今日也未牵出,只好招来几只宋师叔养的云纹金羽鹤代步。
钟千俞从未骑鹤登天过,心里有些莫名害怕,只是不想在陈若安面前落了面子,强撑着不说。
而金羽鹤在原地随意扑腾两下金羽翅,鹤背上的钟千俞脸色吓得煞白,赶紧提出说要与那老刀客同坐一只,哪知胯下的鹤儿竟通人性,两粒黑色眼珠滴溜溜转向那魁梧老汉,惊得金羽扇动,扶摇直上。
只余一连声惨叫,回荡在漆黑山谷之间。
而朱莽看着眼前,不到他膝盖的云纹金羽鹤有些不好意思,正欲骑之,谁料这灵物两眼一翻装死过去,朱莽苦笑连连又看向站在鹤背上的陈若安,只见他一身道不尽的出尘气。
“老前辈可御风远游,此处至我那幸川峰不受禁制。”陈若安笑着说道,又招呼起地上装死的云纹金羽鹤,赶紧去追已消失在天幕的钟公子。
得了道士发话,朱莽也不再担忧冒犯道山规矩,一步凌空,如雷音迅驰而过。
幸川峰一侧是陡峭玉壁,内嵌洞天福地十余座,另一侧则是黑岩乱石,交错林立。这是天地衍化的阴阳之意,而非人为,更显造化不凡。
尤其在皎皎银月之下,玉壁映月华,如天在壁,繁星成河。
云纹金羽鹤落地之后自顾自吃着一些朱红灵果,一啄一咽之间,还闭着眼睛死死搂住云鹤脖子的钟千俞身形也随之抖动。
等云鹤使劲甩了甩狭长的脖子,钟千俞才如梦初醒,一把松开搂住的云鹤,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紧随其后赶到的陈若安搀扶起钟千俞,见他只是惊吓过度有些失神,此刻却也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帮他顺背,致歉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畏高。”
钟千俞只觉脑仁胀疼,甩开陈若安的手,定了定神随后有气无力地威胁道:“今日之事,若有第三个人得知,我烧了你的幸川峰。”
陈若安尴尬地看向一侧双眼望天,一副事不关己的朱莽。
“第四个!”钟千俞有些头疼。
“这边。”
陈若安引着他们去了后山竹楼,入夜萤火纷飞,如点点繁星。幸川峰的夜晚深沉静谧,一路上三人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前行着,偶尔夜风摇动草木,难得宁静。
将军府虽广阔豪奢,享尽人间滋味,也远不及这三尺清风来得令人舒心。
走过不远,就可见密林深处的一座孤单的小竹楼,说不上别致,但青意盎然得惹人欢喜。
竹楼外还有一株老槐树静静屹立,任由风吹雨打,也摇不落它半点枝叶。
那修建竹楼所用的竹子,皆出自于幸川峰一处石涧下的竹林。
一次骑牛看书出了神,被那小家伙带了下去,等回过神来就瞧见它兴奋地吃着白嫩的竹笋,好笑之余,觉得这石涧下的竹子比之老槐四周的绿竹更为青翠欲滴,竹骨傲然,于是将原来的屋子推平,建了座新的竹楼。
引进了竹楼,钟千俞撂下一句明日你早课时辰叫我,我要去拜访陈真人后,便匆匆进了陈若安指向的房间。
老刀客也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黄牙,颇不要脸的说道:“叨扰道长了。”
陈若安笑着说没有。
目送老刀客离开后,他返回客堂,点一盏青灯持一本黄卷,坐也读书卧也读书,怡然自得。
平旦时分,浓雾自山谷汹涌而出,淹没了整座幸川峰,云遮雾绕之下,山峰只是影约可见,甚至再过上几日,清晨起来的浓雾也要不见。
一峰便是一景,相较其他十一座得天独厚的山峰,幸川的景致委实小气了些。
不过陈若安倒是非常珍惜这份小气,开源节流,这是在觅福的。
今日便不做早课了,起床将散落在床榻一侧的书籍收好,又换了件素净的袍子,离早课时分还有一个时辰,暂不去敲钟公子与老刀客的房门,径直下楼去往厨房准备做几样早点。
鲜嫩的竹笋蒸上一盘,香甜的小米粥熬上一壶,再来一叠咸香的辣白菜,神仙也不过如此了。
先盛出三碗小米粥,浓稠鲜香,先拿木盘装好,再把两样小菜放上去,剩下的装进檀木食盒,等会儿带给师父。
陈若安端着盘子布好菜饭碗筷,山外的朝阳刚好穿透浓雾照射进来。
已梳拢好头发,洗净脸色黑灰的钟千俞走了进来,风姿胜朝阳,可以貌压天下。
瞅了一眼桌上的饭菜,有几分惊讶,问道:“你们山上人也吃这些?”
“以前境界不够自然也需要每日进食,境界上去了,却舍不得放下这一日三餐的滋味。”陈若安边说道,看着魁梧的老刀客也醒了,热情招呼着坐下一起吃饭。
待两位客人都坐好开动后,陈若安坐下轻轻用竹筷搅动浓粥,一股热气升腾带着小米粥特有的香甜,稍微冷却后从碗边刨起,再夹一筷子辣白菜,吃得津津有味。
青竹的竹笋自带浓郁的鲜香,只是切片清蒸,用不着任何佐料,入口嫩滑,鲜美无比。光这一道小菜,便让吃惯山珍海味,脍不厌精,食不厌细的钟大公子赞不绝口。
“要我说,如果你道士当不成了,以后可以下山去当个厨子,绝对一生衣食无忧。”
“公子,陈道长可是整座道璞山的师叔祖辈,以后板上钉钉的神仙人物……”昨夜老刀客才知道,这接他们山上的道士来历大的惊人,差点这条命就又被钟千俞这小倒霉蛋给祸祸了。
老刀客大口刨着小米粥,丝毫不觉烫口,甚至还有功夫接话。
钟千俞恶狠狠盯了一眼朱莽说道:“吃你的饭!”
钟家乃将门世家,从来就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繁文缛节,老刀客朱莽也是一介武夫,陈若安只好主随客便,彻底咽下一口食物后说道:“能养活自己就成,但我还是更想多读些读书,以后若有机会下山,一定要去去长安的玉山书院。”
“藏书千万卷,文华满长安。”钟千俞停下筷子,默诵着玉山书院藏书楼石碑上的一段铭文,又继续说道:“你们三教之间不是泾渭分明吗?”
“但道理都是不分家的。”陈若安说道。
枯坐青山,望断绿水,不问人间事,不踏尘世间,知道理未必懂道理,与山上神仙聊人间之事如对牛弹琴。
钟千俞端起碗,喝了一大口小米粥讥笑道:“书上道理,终究是书上的,不是你的。”
陈若安认真地点了点头,知出处知典故跟明白道理是两码事儿。就好比你攥紧拳头,攥得久了会累,再用些力气,攥得越紧就会更累,放了它就会释然许多。放手人人都明白,可明白了与放不放又是另一会儿事。
“其实我也想下山走走看看,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陈若安接着说道。
钟千俞难得语气郑重,他紧紧盯着陈若安说道:“犯不着啊,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道璞山的藏书也一定不少,你不下山也可知天下事了。”
陈若安疑惑不解,说我明白的道理浅显的是你,劝阻我下山的也是你。
“书上道理终觉浅。”
“但是我怕你一下山,就去娶我阿姊啊!”
陈若安再次哑口无言。
一旁边吃饭边听不学无术的钟公子,装大尾巴饱学之士的朱莽终是忍不住了,差点一口粥喷了出去,虽说差点,但干枯破皮的嘴皮子上还是沾满了米粒。
钟千俞嫌弃地看着他,陈若安没说什么是还在为娶妻一事为难。
老家伙则是没脸没皮地说道:“见笑了,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