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坪村位于平都市的西郊。这里原本是一片荒地,但十多年前平都市建设新城区时,成为大量外来务工人员的临时住所,久而久之,就变成一个颇具规模的村子,有了公寓、广场、商店和工人文化中心,还建了面向打工者子女的幼儿园和小学。然而近两年来,这里又开始变得荒凉。这是因为周围一些工厂由于污染问题被关闭,另一些工厂则开始在生产线中大量投入机器人。许多失业者已到别地去另谋出路,留下的人日子也不好过:房地产开发商看中了这块地皮,准备把村子整个拆掉。事实上,在绿坪村附近已经出现了几个住宅区,有的还在建设中,有的已经开始住人,这些住户时常因为家门口这个村子向有关部门投诉,认为它脏乱差,人员混杂,充满安全隐患。卓洛在网上看到一篇相关报道,文章作者认为等不到明年春天,绿坪村就会彻底消失。
林霁月说:“上个月田野他们还来过这儿,帮着村民对付拆迁队。不过当时我去外地了,不在现场。”
这时他们两个刚从公交车上下来,正沿着一条尘土飞扬的马路向绿坪村走去。他们已经能看见村口那个牌坊似的大铁门。
卓洛说:“当时袁开也在?”
林霁月说:“对,不过我没听他提到那个小孩。”
卓洛说:“你不是也来支教过?为什么他认识这个章志诚,你却不认识?”
林霁月微微皱眉。
“我只来过两次。我不擅长教书,也不喜欢小孩——你笑什么?”
卓洛说:“没什么。”
林霁月瞪了他一眼。
卓洛又说:“一会儿到章志诚家里——如果他还住在那儿的话——我们怎么说?”
“直接说是袁开让我来的呗。反正他肯定跟那小孩交代过什么。”
“如果遇到章志诚的家长呢?”
“那就说我们跟章志诚是支教那会儿认识的,今天路过,就顺便看看他。”
两人走进村口。主路是一条水泥路,两侧大都是餐馆和各种小商店,多为平房或二层小楼,墙壁半数是裸露的砖墙,另一半是脏兮兮的混凝土墙,时不时也能看到木料和铝合金板材搭成的棚屋。路边的电线杆经常是歪着的,上面贴满各种小广告。走到一个岔路口时,林霁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用铁栏杆围起来的地方:“这就是我们以前支教的学校。”
“已经关了?”卓洛看了看栏杆对面那空荡荡的二层小楼和水泥操场。
林霁月点了点头。
“这些小孩应该也都转学了。所以章志诚现在在西城小学。”
他们决定先去看看袁开给的那个地址,“金盏路5号”。如果章志诚一家已经搬走了,就去西城小学打听。但他们很快就发现,单凭自己想找到“金盏路5号”是不可能的,因为绿坪村里各种标识很乱,许多建筑干脆都没有门牌号。
他们问了两个路过的人,第一个人并不是绿坪村的住户,第二个虽然住在这里,却也答不上来,还反问他们金盏路是哪儿。
他们正打算回到村口的商店街上问问看,忽然看到两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嬉闹着跑过来。卓洛灵机一动,就把他们喊住了,问他们认不认识章志诚。
两个小孩互相看了看,交头接耳起来。他们说话带点方言口音,但还比较好懂。
“章志诚?你听说过没?”
“反正我们班上没有。”
“我们班也没有。”
卓洛说:“他可能比你们大两岁。”
两个小孩又想了一会儿。个子高的那个忽然一拍脑袋,说:“哎,你们是不是找秃鹫呀。”
“秃鹫是谁?”卓洛说。
“秃鹫就是秃鹫嘛。秃头,凶巴巴的。”
“没有眉毛。”个矮的小孩补充道。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高个子男孩更正说,“有那么一丢丢……”
“大概像我这么高。”
“胡扯,他比你高好吧。”
“现在一样高啦。因为我长个儿了,上礼拜才量的……”
“他大名叫章志诚吗?”卓洛适时打断了他们的讨论。
“叫什么不知道,只知道他姓章,就是你说的立早章。”
“我想起来了,他大名应该就是这个。”矮个子男孩对同伴说,“因为有一次我和胡小斌放学回来,看见他在捡垃圾,胡小斌就叫他脏志诚脏志诚,后来被打哭了。”
“你们知道章志诚家怎么走吗?”卓洛说。
“前面的广场那儿往左拐,然后一直走过去,有一个废品回收站,那儿就是啦。”
“他家住在废品回收站?”
“对啊,他爷爷是收垃圾的。”
“好,谢谢你们啊。”
“不过他现在转学了,听说住学校里,今天不一定回来。”
“转学?是因为绿坪小学关门了吗?”
“对呀。”
“那你们俩呢?”
“我们等着跟爸妈去外地,到那边再上学。”
卓洛从书包里掏出几块糖果和巧克力,分给两个小孩。他们高高兴兴地跑走了。这时卓洛发现林霁月正用一种诧异的目光望着他。
她说:“想不到你还挺会和小孩儿打交道。糖是什么时候买的?”
卓洛说:“在车站等你的时候。我觉得可能用得上。”
林霁月说:“心够细的嘛。那一会儿遇到章志诚,就靠你来沟通啦。”
卓洛说:“你这么讨厌小孩吗?”
林霁月说:“也不是讨厌……我是怕吓到他。我表姐家的孩子就总说我凶。”
卓洛说:“不过这个章志诚,听起来可不容易被吓到。秃鹫嘛。”
林霁月轻轻地笑了一声。但她随后又叹了口气说:“现在我大概知道,袁开为什么惦记这孩子了。”
他们向前走了一百多米,来到一个广场上。这里像是绿坪村的一个活动中心,周围有不少小商店,店门前散布着摆摊用的遮阳棚和石墩子;对面还有一个“文化中心”,里面似乎摆着几张台球桌。广场的地面上铺着砖,但是砖缝里长出了一点杂草。或许是时间的原因,四周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残疾老汉坐在台阶上晒太阳,膝盖上搁着一条假腿。
两人走进一家小百货店,打算在去章志诚家之前买点东西。店里光线昏暗,货架上空了一半,有种快要停业的迹象。一个矮胖的大婶正坐在收银台后面百无聊赖地抽烟。林霁月挑了些水果,卓洛拿了一条烟。
他们去结账时,那大婶打量了他们几眼,说:“大学生?”卓洛说是。大婶便说:“哪个大学的?干什么来了?”口气不怎么友善。林霁月说:“来看个熟人。问这些做什么?”大婶说:“做什么?你们自己心里没数吗?去年有几个学生来这儿到处串门,说是做什么社会调查,我家那口子还傻乎乎地把他们请到家里吃饭,有问必答,跟他们说了很多工厂里的事,结果呢?转过年来工厂就停产了,说是有学生揭发他们厂子破坏环境,给政府打了报告。现在可好,工厂搬走了,他工作也没了。”
“我知道这事。”林霁月说。“那是东江大学的人搞的。他们的做法确实有问题。不过这些工厂毕竟……”
“总之我们跟他们不是一路人,您放心。”卓洛打断了林霁月的话,因为她似乎正准备给这位大婶讲一讲高污染企业的命运的必然性。他现在比较了解她的性格了:她不是没有同情心,但这不妨碍她跟人抬杠。
林霁月瞥了他一眼,好像不太高兴,但也没再吭气。
大婶却仍然像审犯人一样追问道:“那你们是哪个学校的?”卓洛说平都大学。她便冷笑起来,说:“嗬,是你们呀。你们就更厉害了,上个月,挑唆我们村里人和拆迁队干架的,就是你们吧?本来拆迁赔偿标准都快谈好了,再这样胡搞下去,我们不光拿不到钱,还有人要进医院,进拘留所!村自治会嘱咐过我们,说再有学生过来,千万要盯紧,别让你们搞事……”
林霁月的眉毛微微上挑。卓洛抢在她开口之前说:“我们真的只是看个熟人,您看我们这不是在买东西,好上人家家里去吗?”
“你们找谁?”
“以前支教的时候认识的一个学生,今天从这儿经过,想顺路去他家里看看。他叫章志诚,您认识吗?”
大婶还没回话,他们背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们找我干啥?”
他们转过头去,看到商店门口站着一个小男孩,他穿了件篮球衫,头上却戴着一顶棒球帽,衣服还算干净,只是脚上的球鞋脏兮兮的,好像很久没刷洗过了。他仰着脖子皱着眉头看着他们,露出了眉骨处光秃秃的皮肤,微微眯起的眼睛透出一丝桀骜不驯,抿起的嘴唇也有点向一边歪,仿佛对世上的一切都不大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