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火一度觉得,这一段在汤谷的时光,是她生命里最美好的日子。她用力去记住目之所及的一切,记住汤谷的风,记住碧海的水,还有她眼前人的模样。
他日日带她遨游碧海,看那海底的五彩游鱼;或是带她一起坐在他那真身扶桑木上,看日月交替,潮起潮落。
他时时送她金灿灿的太阳花,趁她不注意时别进她发髻里,笑着对她说你真好看。
他拉着她的手,说要让她看看这他看了几十万年的天地,是如何从沧海变成桑田,又从桑田变成沧海。
他说他爱她,即使沧海桑田变化,他却永远都在这里,曾经不知道为什么,但现在知道了。
“原来,我这么多年虚度的时光,只是为了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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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藏王菩萨赶到汤谷之时,这两人早已生米煮成熟饭,私定终身了。
事已至此,他一个头两个大,一边不知道如何跟佛祖交代,一边又隐隐地担心。这是流火的选择,她既选了他,那就九头牛都拉不回头了。
可她哪里知道,这人当年斩下她的头颅之时,眼里没有一丝怜悯。
而段南枝的选择,更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九凤年少不更事,他却是个,十分会记仇,且有仇必报的冷面神君。屹立天地这么多年,守护世间安宁,靠的不止是慈悲为怀,更是杀伐果断,赏罚分明。
他不敢相信,扶桑能放下她吃了他九个侄子的仇。他更不敢相信,他会真的爱上她,一只天真到愚蠢的凶鸟。
地藏王菩萨越想越担心,但一见到九凤那明媚的笑颜,却又觉得,也许,这段日子,才是她长这么大以来最快活的时光。
段南枝将他请进汤谷洞府,两人谈了不多久,便定下了成婚之日及一应事宜。
毕竟,扶桑大神一言九鼎,他想要娶谁,便必然会娶谁,任谁反对都毫无意义。
但最后离去之时,地藏王菩萨还是问了一句:“你是真的爱她,想要余生都与她相伴吗?你二人相识不过短短几日...“
“菩萨以为,我段南枝,可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
“那是自然。”地藏王菩萨心中腹诽,可不是吗,你的确顶着天立着地呢,无人比你更适合这个词。
“那你便放心将小流儿交于我,我发誓,只要我在一日,便护她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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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这日,是个阴天。厚厚的云彩铺在天上,竟没有一丝风。
但这坏天气丝毫没有影响到众神看热闹的兴致,熙熙攘攘地往汤谷赶,只为观一观这天地间最为位高权重的老神仙扶桑大神娶妻。
“听说这新娘子,乃是扶桑大神在忉利天参加法会时遇到的,两人一见倾心,竟当着众神的面行那..行那欢好之事,未能亲眼所见,实乃一大憾事呐!”一名面相和善的年轻神仙正跟周围的仙僚八卦,一下子聚集了一群人,等着听那密辛。
“我当日跟着我师父,可是亲眼见到了!那新娘子,真是天上地下难找出第二个的美人!便是太阳女神羲和再临,也不见得能将她比下去!”一名小仙童说的头头是道,脸上已然露出飘飘然的神情,应是回忆起那新娘子的模样,正在回味呢。
“可我怎么听说,那新娘子乃是三万年前吞噬金乌的凶鸟九凤?我可是清清楚楚记得。当年是扶桑大神亲手斩下她的头颅,还拿回去赏玩了呢!”一名仙女身边的婢子说道。只见那仙女衣着华贵,一脸鄙夷,看来是哪个世家大族的女儿,也是扶桑大神后援团里的一员。
众人正说着,只见天边一抹红霞,九九八十一只比翼鸟在凤凰的带领下,从遥远的西方飞至东海之东的汤谷之上,一时天雨香花珠璎,琴音袅袅,迎亲队,总算到达了。
打头的是天帝和西王母,地藏王菩萨,观世音菩萨和文殊菩萨紧随其后。长长的仪仗队里,新娘的香车极尽奢华,通身皆为白玉打造,挂上数不清的宝石香花,气派极了。
而此时,汤谷这头,驶出了一辆太阳神车,驾车的是金乌老十,穿得一身红彤彤金灿灿,好不喜庆;而车上站着的,便是今日的新郎,段南枝。
自太阳女神羲和以身祭天地,这辆车,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世人的眼中了。
而今日,身着白衣的上古大神,就这么站在上面,等待着他最心爱的人。
老十驾车很稳,不一会便到了新娘的香车前。段南枝施施然前去,掀开帷幔,伸出手,对着里面的美娇娘眨了眨眼。
“小流儿,跟我走吧。”
流火透过黑色头纱,只能看到他一双亮晶晶的眼,不停闪着光,似在不停呼唤着她。
此时她有些恼这黑色嫁衣,害她看不清夫君的脸。今日,他应当是好看得不得了吧。
于是她有些着急,拉住段南枝的手就要站起来。但她动作太快,没意识到今日的裙子有多碍事,硬生生扑进段南枝怀中。从远处的观礼席看来,仿佛猛虎扑食,吓得众神手中的筷子都掉了一半。
“不要脸!”衣着华贵的仙女终于忍不住,摔了筷子就要离席。
流火也觉得很尴尬,这样也太丢人了吧。
她不敢看段南枝的眼睛,歪着脑袋脸红,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的头纱落了一半,露出她半张红颜祸水的俏脸来。
只见段南枝眼神微微一动,似是被她惊艳到,但很快又恢复正常,赶紧把她的脸捂得严实,在她耳边调侃一句:“你的头纱,只能我来揭开。”
这一幕将观礼席上众人再次吓得掉了筷子,不知是那新娘的脸太美,还是那新郎的调戏太令人震惊:这还是那屹立天地几十万年不倒,清净淡泊的老神仙吗?
这一场婚礼办得简单,大概是新郎太过迫不及待想去洞房,众神被安排着早早吃完了酒席,然后集体被请出汤谷去了。
此时天气尚早,可天色却越来越暗,云层越积越厚,团团围聚,笼罩在汤谷之上。
洞房之中,四处摆着夜明珠,将这屋里点缀得朦胧又明亮。碧玉香炉里燃着伽罗香,层层叠叠的天丝幔帐垂落地上,与那明珠微光相得益彰。身穿黑色华服的新娘,正坐在那白玉床上,等待着她的夫君亲手揭开她的头纱,从此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段南枝走了进来。她的心跳莫名其妙的加快,感觉他再靠近一点,就要跳出来了。
她想象着他的动作,他的表情,他眼里的光,和他微微勾起的嘴角,总是那么戏谑地看着她,却如一池春水,让人心神荡漾。
眼前人停住脚步,弯下身子,对她说:“小流儿,我来了。”
“嗯。”她低着头,有些颤抖地开口,心里暗暗怪自己不争气,明明已有夫妻之实,怎么还在这里怀春少女般的悸动。
“你能帮我做一件事吗?“他的声音醇厚,带着丝丝引诱,让她脑袋发昏。
“好...“
流火刚开口,只觉胸口倏然一痛。
似乎是,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插进了她的身体里。
好痛好痛啊,痛得她无法呼吸,无法动弹,就要晕过去了。
可是,可是为什么呢?
她看着眼前人,他还是一身白衣,似映雪流光,闪耀着,冰冷的脸上,看不到她所期许的缱绻温情。
那星子般的眼睛,还是亮闪闪的,刺得她浑身上下都像针扎似的在疼,刺得她眼里的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流,跟她的血一起,流到那黑色的华服上,然后淹没无踪影。
他手里那把匕首,是她花了三天三夜用碧海底的万年玄龟壳打出来的。她还笨拙地雕了些不合时宜的太阳花上去,因为那是他最喜欢的花啊。那花心,是她的一颗眼睛,嵌在刀柄上,这样,她就能无时无刻都看见他了。
可他却拿着她送的刀,她的眼睛,在她这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里,挖去了她的心。
流火,你好傻,你这个大傻鸟。
“你的心,借我一用。”
他平静地开口,仿佛从前那个柔情蜜意的他,温柔体贴的他,会看着她微笑发呆的他,从来都不是他。
他的白衣染上她的血,那么红,那么格格不入,刺得她泪眼模糊。
这是他让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她遇见他以来,做的第一件事。
“我的心,不是早就给你了吗?”
她缓缓倒下去,闭上了眼睛。
段南枝,你最终还是没有揭开我的头纱,
我真想知道为什么啊。
菩萨说过,一心向善,必得善报。我自认这么多年从未有一丝恶念起,又为何会落得如此狼狈结局?
也许我曾经真的是个很坏很坏的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