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将尽时,慴远军统领冯桷憋着满肚子窝囊气回到府中。由于冯府家宅长年不住人,白夫人冯坻虽会叫人定期前来打扫兄长宅邸,可还是祛不掉一进家门那股子霉味。冯鈊就吸着霉味跟在父亲脚后跟亦步亦趋,知其父心中有火,此时不敢随意开腔。
妹妹冯沆估计是听到宅门开闭的声音,从内间笑着迎出来:“阿大和小弟回来了,食过没?”
对着这个女儿,冯桷万不想将方才生的火气往她头上撒,尽量将声量压低:“尚未,淼儿用过食否?”
“也未。”冯沆上前接过父亲刚刚摘下的谒见时的礼冠,“我今日将食材都准备好了,有鲈鱼、兔肉、笋子,饭也炊上了,可阿大知我不会掌勺,趁现在刘婶还未回去,我请她炒几个菜,也免得又要冯鈊来下厨。”
冯鈊叹道:“哪有阿姊等着弟弟回来做饭的道理。”
冯沆看向他,一本正经回道:“为人子女,不忍阿大吃焦食,你做得好吃些,自然是能者多劳。”
“儿啊,你阿姊以后嫁了人,你便也跟去她夫家帮着做饭得了。”冯将军忍不住调侃了起来。
冯鈊佯装苦笑,夸张地摇摇头,心却赞叹:他这阿姊,虽不无女儿娇俏,却总能够两语三言将家中剑拔弩张的气氛缓下来,也是种本事。思罢便开始挽袖子:“也罢也罢!正是吃鲈鱼的时节,时令食材可不能让那不懂的人给糟蹋了,阿大阿姊稍待片刻,且看小冯将军一展身手!”
食过那鲈鱼,冯将军将冯沆唤到书房。冯沆在自己家中虽然没有披麻戴孝,但也是粉黛不施,衣着素雅。
冯桷看她这身素衣就忍不住蹙眉:“淼儿,你横竖没入他罗家的门,何必要给他家那短命小儿守丧?你褪了这身丧服好不?”正是十八妙龄,却不能打扮得花枝招展,冯将军看着就怄心。
去年回京述职,脚刚踏进京城地界就得知罗家小儿被肉丸子噎死了,冯桷当时就不同意罗家提出的让冯沆守丧的要求——未免也太霸道了,把他老冯家当什么了?如今世风开明,万没有让为过门的媳妇守丧的道理。可偏偏冯沆一口答应了:“虽未成夫妻,但毕竟罗知礼与女儿学步即相识,定亲亦有十余年。这十三年来因长居暯山关,与罗知礼多年未谋面,可他毕竟为迎娶女儿,至死未有妾侍、通房。如今他英年早逝,罗夫人伤痛欲绝提此要求,我就是为他守这三年丧也如何?守他三年,方能显出我们冯家皆为有情有义之辈。”
冯桷虽说当时依了冯沆,但这一年多来却时常劝说她莫要做此傻事,趁年华正好早觅良缘。每次提起皆被冯沆义正言辞地驳回:“不愿阿大成那背信弃义之徒。”
这一回面对冯桷的苦口婆心,冯沆倒没像以往那般驳回。她似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阿大……嗯……阿大今天可是遇见什么烦心事了?”
冯将军未曾想她会这么反问,瞅了她半天,终于叹了口气:“淼儿啊,圣人不让为父继续在西北带慴远军了。今日晏昼把我召进宫中,说的就是这个事。”
“这是什么意思?夺了阿大的兵权?那以后我们还守着暯山吗?”
冯桷道:“圣人有意将我调去泗南道去,在那里统兵。品级倒是升了一品……唉……”
冯沆提起茶壶,到了一杯茶给冯桷递过去:“泗南道农商皆盛,安逸富饶,旁人若得了这差事,必是欢欣鼓舞。”
冯桷闻言,接过茶碗,嘬了一口,没说话。
冯沆继续言道:“可我知阿大不稀罕这安逸。大顺失丰昌重镇逾十年,阿大做梦都想杀到猡蕃。宁可死国,不愿退居后方。”
“可奈何今上迟迟不愿出兵,如今又要将我调至泗南,明日早朝即宣旨……我今若调离,那西北剩下的可都全是些主和的草包饭桶了。”冯桷言至此,气血翻涌,“哐”地一声将茶碗重重放在案上,“若肯战,莫说我冯家男儿,就是女儿上阵,也能取他个百千首级!”
冯将军知女儿有一点故意没提,怕引彼此伤心:冯沆的娘亲也是在十二年前大顺军弃城东撤的路上死在猡蕃军埋伏暗箭之下。
国仇叠家恨,不取那猡蕃蛮军之血祭妻祭母,叫冯家父女心内如何能平!
可君命却不可不受——思及此,冯桷又想起今晚将冯沆叫进书房的目的:“淼儿啊,这些年你姐弟二人一直陪为父守在西边,我们冯家原本是京城名族,你却没享过着京城风光,连终身大事也耽误了。今上之意已达,阿大很快便要去泗南繁县,那泗南道种种虽比暯山要安逸,和京城繁华却比不了。阿大还是想替你在京中择一夫婿,你也别再为罗家守丧……”
话未说完,冯沆脆生生打断道:“我愿与阿大、弟弟一同前往泗南道。”
冯桷皱眉:“淼儿,阿大乃行伍中人,奉君命,择日即要出发。为父是想将你托付给你姑姑,让她帮衬着予你择一良人。”
冯沆突然跪下:“阿大!你和冯鈊去哪我便去哪。京城于我,本就无半分可念想之处。”
“可你终归是要嫁人……”
“无父母兄弟护庇,恐难得真良人。我见京中子弟多纨绔,阿大可舍得阿淼受人欺侮?”
“这……”冯桷一时无语。
冯沆又道:“阿大若要为女儿择婿,大可再等两年,罗知礼丧期一过,在泗南寻一清白敦厚之人,问他可愿上门为婿。如此一来,阿淼便可常伴阿大身旁,岂不妙哉?”
冯桷闻言,暗自思忖:“淼儿之言虽有些不合常理,但我父女三人相依为命,却也不忍与她分离……如她所言倒也未尝不可。”犹豫了一盏茶的工夫,最后点头应允:“哎,你这孩子,莫非真要赖在家里、押着你弟弟给你做一世的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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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你这孩子,莫非真要赖在家里押着你弟弟我给你做一世的饭吗?”冯鈊守在书房门口偷听,待冯沆一出来,便故作姿态哀嚎了一番:“上邪!请赐吾姐一个会做饭的倒插门夫婿吧!可也得看看我阿姊到底愿不愿意成亲?”
冯沆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往院子里走,冯鈊快步跟上她,乐道:“瞪我作甚?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硬要守那个丧是为什么?”
“哦?你觉得是为何?”
冯鈊在府中没着战甲,裹着京城现下时兴的男装常服,与其说是行军打仗之人,看着更像是哪家的倜傥小公子:“不就是丁点不想嫁人呗!唉,我阿姊要是不喜男子而钟意女子,或是要随师父去哪个山里修道,咱家的老冯将军可不得气得千里单骑杀到雅真、不砍下猡蕃王首级誓不罢休?”
“两年后你可就虚岁二十有一了,啧啧,老姑娘一个,说不定只能随便塞给人做续弦咯!”父亲不在,冯鈊的嘴就没了把门。
冯沆停下脚步,定定地望向弟弟:“冯鈊,你说现在如果你我对击一掌,你有几分活命机会?”
冯鈊哑尔,半晌,对月结巴着起愿:“上、上邪!若是吾姐冯阿淼没能找到会做饭的倒插门夫婿,也可以考虑赐我一个勤快婆姨,与我一起给我那除了武功绝代、什么活儿也不会干的大姐浣衣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