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很在乎你
这天夜晚，明月当空。
我随着毛野一行，来到大冢执政官的府邸。府内灯火通明，新上任的簸上正在举行庆祝会。
我们被带到一个宽敞的大厅内。大厅四周是朱栏围起的走廊，中间是方形的大舞台，周围燃起的数十支蜡烛，将舞台镶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舞台最前端正坐着的，大概就是新上任的簸上执政官了。他头戴乌帽，身穿栗色水纹的直衣，那尖嘴猴腮样儿，一看就不是好人。
四周的走廊上已是座无虚席，众人目光都落在了我们身上。距离簸上最近最显眼的座位上，不就是那个什么吉田狱吏吗？那家伙眼神贼溜溜地看着我，笑得不怀好意。
真是恶心！又让我想到千叶军的田上语路五郎那混蛋了。
“别分心，马上就要开始了。”身后毛野在我耳边低语，“放心，有我在没事的。”
不觉心中一悸。樱子，我的确是喜欢你……清晨时毛野所说的话语回荡在耳边。
那样，算是告白吗？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告白？毛野虽然明知我是个男孩儿，但似乎一直把我当成女孩子看待，还“樱子、樱子”地叫个不停。尽管有时他实在是“无赖”得让人气愤，不过也并不会令人觉得反感。更何况，就算只是随口的一句话，被人“喜欢”的感觉……其实也挺美的！
失去记忆以来，有谁曾说过喜欢我呢？好像还没有吧。角太喜欢的那是亲兵卫本人，浅葱也一样。只不过当她明知我是个替代品之后，却仍旧爱屋及乌地对我还不错。
至于现八，我还真是没有信心，不敢妄然奢望呢……
左颊再次被一只可恶的手捏起，“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别走神！”
正要反驳，只见站在前面的团长荻已欠身行礼步入舞台中央。
“初放之花，前途未卜，几许浇灌，时雨甘露。敬请各位观赏，女田乐（歌舞团）为新任的簸上大人倾情奉上《花样朝毛野之舞》。”
乐师奏响了舞曲。我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随着前排的舞女缓缓步入舞台中央。
毛野的通宵夜训以及今晨的练习很见效。整个舞蹈过程之中，我没有走错步子，姿势也尽力做到了毛野所要求的柔美。说真的，还多亏了他在表演中不时地细声提醒我下一个动作如何如何，否则，我不敢保证自己能够做得这么完美。
“樱子，你太棒了！”一走出大厅，他就旁若无人地搂住我，兴奋说道，“你不知道，你的姿势和表情那么动人，简直让我心醉！”
奇怪，这样肉麻的赞美之辞竟让我又是一阵心悸。
是不是我的心理暗示过于强烈，强烈到几乎有些纵容他的过激言行了？
回廊之下，姐妹们都以怪异的眼光看着我们。一个高挑的女人搂着一个小个子男人！尽管此时的我也是穿的舞女装。
“放开我！”我慌忙用力挣脱他的怀抱逃离现场。
“樱子！”他紧追不放。
“别跟着我。”
“你不会又在生气吧？”
“我可不敢对你生气，省得你又说我是女……”前眼出现了一个黑影，吓得我将后半截话硬吞了回去。当看清对方面容时，我很庆幸那句话没说完。否则，就有点麻烦了！
“呵呵，樱子姑娘。”吉田的丑陋笑脸在回廊灯笼的暗光之下，看起来十分恐怖。我不禁打了个冷颤，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哟哟，是吉田大人啊。”毛野立刻挡在我身前，娇滴滴地寒暄，“托您的福，今天的表演很成功呢。”
“是啊，簸上大人也很高兴，一会儿肯定会重赏你们！”吉田得意地大笑，目光转向我，用那双三角鼠眼肆无忌惮地在我身上打量起来。
我被那充满欲望的眼神瞧得很不舒服，本能地朝毛野身旁靠了靠。
“呵呵，樱子姑娘，我这边也另有重赏，请你务必今晚去我府上领取。”这大言不惭的混蛋老色鬼！分明是想占本公子便宜，傻瓜都听得出来！
毛野悄悄握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说话。他装作无可奈何地叹道：“吉田大人，就算樱子姑娘自己愿意，恐怕团长那边也不会答应吧。”
“为什么？”吉田的脸色有些不悦，“领赏可是好事情，为什么不答应？我去跟荻说说去。”
“大人且慢，团长也是不得已。”毛野故作惊慌状，拉住吉田的衣袖拼命摇头，“大人可知，女田乐明天就要启程去千叶总督马加大记大人府上了？”
“知道啊，那是明天的事，和今晚有什么关系？”
毛野又是一声幽怨的叹息。
我敢说，此时他一定是在想这故事该如何编下去。
“大人有所不知，樱子姑娘虽然资质聪颖，可毕竟是新人，还有很多高难度的舞步没有学。碰巧这次田上语路五郎大人还点名要樱子表演一段独舞。若是不抓紧时间练习，怕是会在千叶府上出丑。而马加大记大人为人相当严厉，这个吉田大人应该是知道的，我怕万一得罪他，樱子就……”他故意装模作样，忧心忡忡地望向廊外的夜空。
“樱子今晚要通宵练习，否则，大人恐怕就再也见不到樱子活着回来了！”
吉田如他所愿地受骗了，大惊失色道：“想不到会这么严重？！那还是早些带樱子姑娘回去吧！领赏的事，从千叶府上回来再说不迟。”
我暗自发笑，心想：这一招虽然用得不算妙，但能躲避吉田的骚扰就行。不过，吉田若是田上语路五郎之流的大恶之人，大概就不吃这一套了吧。他才不管你死不死活不活的，先满足自己的私欲再说。
“毛野，刚刚扯的那个理由有些牵强啊。我还真怕你说不动吉田呢？”返回的途中我不禁问道。
“吉田只不过是个笨蛋，他才不会想那么多。”他得意地扬了扬嘴角，“倒是樱子，似乎开始习惯于对我的依赖了呢。”
“乱说，怎么可能啊？”
“那你刚才干吗紧张地贴着我？”
“才没有，那只是你的错觉罢了！”
“哈哈……”
从簸上宅邸回到歌舞团搭建的营地时，夜已过半。
我只觉得心绪纷乱，久久无法入眠，于是合衣步出帐外。
月华洒落在草地上，为夜色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银光，越发令人感到孤寂。
现八，此时的你正在哪里呢？是在行德，还是在前往安房国的路途上？
毛野并不是同伴吗？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不应该就这么与他分别……
“樱子，睡不着吗？”头顶上响起那沙哑慵懒的声音。我抬起头，毛野正躺在大树上，低头笑盈盈地看着我。卸妆之后的他，看上去英挺帅气，那双幽深眼眸中透着的一丝关切更是表露无遗。
“你也睡不着？”
“樱子明早就要离开我了，我正在忙着伤感呢。”
“毛野，谢谢你。要不是你和歌舞团的姐妹救了我……”
“别说了，令人伤心。”他纵身从树上一跃而下，来到我面前，“突然变得这么见外起来。樱子，这就是你所说的信任吗？”
我无奈笑道：“我的确是想信任你的。可心怀戒备的不正是你自己吗？”
“哦，还是那胎记的事。你的疑心很重，难不成要我撒谎迎合你的希望？”他目光坦然地凝视我，脸上惯有的笑容已消失。
毛野，你是认真的吗？那胸前的印记真的只是普通的胎记吗？若是如此，明天之后可能就再也无法相见了……一阵莫名的失落感让心隐隐地疼痛起来。
我轻咬着下唇，幽幽开口：“毛野，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他稍稍愣了一下，随即恢复笑容，伸手温柔地捏捏我的左颊。
“对于樱子的事我一直都是满怀好奇心的。如果你愿意说，我将会是很好的听众。”
我冲他苦笑，缓缓说道：“你相不相信我是一个没有记忆的人？”毛野眼中悄然掠过的一丝诧异神色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他仍是微笑着，“樱子，继续。我听着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是一个完全丧失记忆的人，我的名字、身份，亲人、朋友，还有过去的经历，通通都记不起来了。更可笑的是，我又被人告知，连我现在的这个身躯都不是我自己的。那我还剩下什么呢？我只不过是一个迷途的游魂而已。”
毛野温软的手掌轻触我的额头和面颊，“樱子，继续说……”
又是那股淡雅清甜的荷香。一种久违的安心感弥漫在了胸间。
“……我唯一的线索是一个梦，一个夜夜出现的梦境。梦中有一位仙女。她说，她会守护我。后来我终于知道，这梦中的仙女是安房国里见家已逝的伏姬，而我则是应她召唤的八犬士之一。为了找回失去的记忆，为了追寻梦境的源头，我只能顺应命运的安排前住安房国，与另外七位犬士一同解除里见家的诅咒。”
我抬眼看向他，“毛野，希望我说的这些能让你相信我是信任着你的。虽然你可能并不是我期望的那个犬士，但是我仍很珍惜与你相处的这短短两天。明天的分离，可能就是永别……”
“樱子，不要忘记我早晨所说的话。”他拥住我的肩膀，那动作如此轻柔，仿佛害怕我如往常那样再次挣脱他的怀抱似的。他那微颤的身体传来的暖意和温情，让我不忍拒绝，更让我心跳不再平稳，“我对樱子是认真的！”
“毛野，我们认识不过两天的时间……”我只觉得鼻子酸酸的，一股微热的液体渐渐模糊了视线。
“不是两天，是第一眼！”他怜惜地抚着我的头发，“你一定觉得很荒谬吧？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樱子，见到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别闹了，毛野，我是男人……”
“我不在乎。”
“……”
“既然连这躯壳都不属于你，那么是男是女已经不重要了。”
“毛野……”
“我在乎的只是你，真正的你。那双不识人间烟火、灿若星子的清澈双眸，透着无助和迷茫，拥有这双眼睛的主人，让我忍不住想要去守护……”
“樱子，我的心一直和你在一起！”他用下巴摩挲着我的头发，不舍地喃喃说道，“相信我，一定会再相见的。”
我顺从地将头靠在他胸前，聆听那急促有力的心跳，任由泪水自双颊滑落下来。失忆之后第一次发觉，自己的存在对于别人来说也会具有特殊的意义！是被人珍视的感觉吗？竟是这么美好！对于迷途的我来说，这不单只是存在感，更是让我觉得自己也变得重要了起来。
满满地深吸一口那淡淡的荷香，感觉置身于水样的温柔之中，轻轻地、软软地，抚平我心中逐渐麻痹的痛……
我不是亲兵卫，我是我自己！在这个未知的世界中，我正活生生地存在着。这里，有我所牵挂的人，也有牵挂着我的人。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他们，我会好好地活着……
不等天明，我便醒来，悄然起身收拾行李。背上弓箭、佩好腰刀，低头回望一眼熟睡中的毛野。他的睡颜很美，纤长浓密的睫毛投影在雪白无瑕的脸庞上，微翘的粉唇勾勒出他所特有的慵懒气质，那表情和轮廓完美无缺……却显得格外孤寂。
我收回目光，轻轻地拉开门帘。帐外，凉风微拂，夜色依旧。
毛野，原谅我不辞而别。我只是害怕，害怕离别的场面会让我失控。
我缓缓地迈步行进在黎明的山林之中，竟有些失魂落魄的感觉。这时，空旷的山林之中传来了婉转凄柔的歌声，竟是那令人不舍的沙哑——
欲寄无处寄，
只身隔远方。
此心飞作影，
日日在君旁。
……
我终于忍不住再次落泪。
别了，毛野！若是有缘，一定会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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