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牧、卢远霆带着顾剑，率二百多人的商队，这回走的不是以往那条去西州的捷道，大海道。而是一路从玉阳关北行到伊州，沿天亘山，经魔鬼城到清海镇，再由焉耆归西州，此行两千四百里，耗时至少三个月，他们想开辟的一条新商道。
驼铃阵阵，羌笛悠悠。
自古以来，商机总是隐藏在危机里，谁闯过谁就可获得利益。越是危险，利益越是巨大。
这条线道有大碛流沙，中间大片地域为不毛之地，无水无草，无边无际。广袤荒凉里充满着无数的未知，黄沙翻飞掩埋了多少旅人的白骨，荒原旷无见证了多少次血腥的劫掠。每一天的行程都是一场艰难，就算对柴牧这样的高手来说，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谁都是要敬畏的。
他们已经走了一个多月，在荒漠里过了新年。
征人戍边，商旅西行。
正月十四夜，寒霜凛空，素月流天，悲笳微吟。
望着远处的一个西境戍馆，听着扬在夜色里的笳声，胡笳吹奏得下声乍坠，如石沉重，高声忽举，似云飘萧，卢远霆不由感叹：“剑儿，明日是正月十五了，这笳声里的思乡情重啊！”
卢远霆这无心的一句话，无端端地让顾剑感到心里有什么一下子崩塌了，升出一种灰飞烟灭的空洞。
自从义父那天说他的名字是顾剑，大家现在都这样唤他，他渐渐也应得自然。
可这一刻，“剑儿”，真如一柄利剑，一剑一剑，斩断了他与家人在这世间唯一的关联，砍去了家族在这世间最后的印记。
他知道，西境是父兄守过的边疆，只是今夜他们谁也不在。悲笳声动的这戍馆，可曾是他们来过住过的......
那年正月十五上元灯节，他骑在父亲的肩头，看到了上京绽放的流光溢彩。那年正月十八，他隐于家宅的一隅，看到了顾氏抛洒的苌弘碧血。
崩塌的、湮灭的，瞬间又汹涌地灌满了那空洞，咆哮着就快要从眼中溢出。但到最后，他也没哭，他只是把头仰得高高的，好像在看月亮，好像在听笳声。
山中无年月，在柏枧山夫子和他并不特别过四季节庆。不掀过往不思将来，夫子只用平静寻常的日子陪着顾剑过好每一个当下。让他心上的伤慢慢地结痂，让他的心慢慢地和这伤一起长。
如果有些痛苦注定是无法逃避和忘却的，那就不要逃不要忘。心能一日一日跳动，就能一日一日长大，心长大了，伤或许就能变小了。
范黎希望顾剑在柏枧山的四季里，看到繁盛衰朽的平常，看到绵衍不断的生息。
柴牧似乎没有发现顾剑的异样，这些年他总是把自己隐藏的很好，让柴牧忘了他只是一个年幼失孤的孩子，直到第二天他和卢远霆发现顾剑不见了。
“他是如晦哥，他是我们......”，柴牧眉头紧蹙眼角印红，竟顿住说不下去，神色一片慌乱，是一个丢失了爱子的父亲。
那些痛楚到麻木的日子里，这个玉琢一样的小娃娃和他一起在黑暗中沉浮。他从来都是安静的，安静的让人心疼。
柴牧知道正是他这份安静里的克己坚韧，才托住了自己的心狠和执念。在这个孩子的身上，柴牧看到了顾如晦和自己少年时的模样，看到了希望。
“哎！”卢远霆重重地叹了一声，眼前浮现出那个亦师亦友的男子，“柴先生，是我昨晚说错话了，剑儿太像顾帅了！
“剑儿，带着行囊的，还带了万石。”卢远霆还算冷静，检查了顾剑的帐篷。”
卢远霆是顾如晦西境军中亲卫队的队长，世家子弟，年少英武。十三岁入西境军中跟随顾如晦历练，十七岁调回家族势力所在的北境军，骁勇善战，二十岁不到一路擢升至折冲都尉，在军中仕途已是前途无量。
顾如晦通敌叛国案发两年后，他在与葛逻禄部的交战中，一人冲入敌营斩杀其部大酋长，自己也身受重伤昏迷十数日不醒，被送回上京救治。
后虽救活，遗留脑疾，一身武功尽废，是为北庭军中大憾、家族承继成空。
皇帝爱才，准其回祖籍泸州静养，待康健后再复启用。可半年后族中上报朝堂，他因脑疾复发不治而亡，时年二十一岁，令皇帝好一阵扼腕叹息。
卢远霆从得知顾如晦和陈征及西境六十二名将领被满门抄斩那日起，他就谋划了自己的死期。
卢远霆舅父林文昊，时任兵部侍郎，参与了顾如晦全案的查办。顾氏一族定罪后，特发了密信与他，信中庆幸卢远霆早回北境，又有军功加身。现西境军重新洗牌，正是他们这些年轻将领的绝佳时机。最重要的是把所有株连将领的名单告知了他，万千叮嘱不能为任何人牵连。
这封信现在就藏在他最贴身的衣襟里，上面血迹斑斑，泪痕洇墨，是他的痛彻心扉和心灰意冷。
远在庙堂的文臣言官，他们不知道那些鏖战沙场，铁骨铮铮的男儿，内心早被一场场一年年的战争打得残败空乏。他们见过太多生死，所谓军功加身，不过是手中的血流成河。
战场上堆积如山的尸体，不管是豊朝男儿，还是异族蛮夷，他们哪一个不是人父，人夫，人子？
谁不曾自问过值不值得？
面对战争，他们需要的是信仰，不是皇权昭然。
从仰享祖荫的世家子弟，成为铁肩担道义的军人男人，顾如晦是卢远霆的引路人。从十三岁到十七岁，卢远霆看他在西境如何统御三军，如何爱护尊重他们，如何以战止战震摄边境，如何与异域三十六国斡旋，如何善待边民开拓商道......
顾如晦所做的，让他看到杀戮和纷争里的生机和辽阔。
顾如晦是卢远霆的信仰，是西境将士的信仰，是他永远的顾帅。
卢远霆隐忍谋划两年，一举歼灭北境正逐渐强大，将成大患的葛逻禄部。
同时也打破了草原各部平衡，让他们起了内乱。
这一战可保北境三年内无大战事，也大大缓解了西境戍边的压力。
卢远霆以一命报孝了国与家。
他没死，只是舍弃了前尘过往，以卢远霆之名再入世。
余生他要为自己活，他要为西境冤死的亡魂昭雪。
那时他尚不知陈征和顾衍逃过此劫，一个人在绝望里前行，他先开始重新联络潜龙使。
潜龙使是皇帝还在潜邸，还是无势无权的四皇子时，顾如晦和陈征盟誓，请命做他的潜龙使，要与他一起开辟新时代。
顾如晦和陈征四处奔波，结交世家有志子弟，招募军中勇武少年。他们年轻、有才干、有热血、有野心，最重要的是他们志同道合，想要为陈朽的旧朝带来新气象。
这些潜龙使有着浩繁的重责，他们在暗处，但做的不是暗事。为这位母族毫无根基的皇子，在朝野累添政绩，在沙场争取军功，助他一步一步君临天下。
当他荣登大宝时，只有少数人入了朝堂受了封赏，而其他人都又隐于了人海，顾如晦和陈征一直没有把那些的人名单交给李赜。作为新帝，他觊觎又恐惧这力量，它如此强大却又不为他所控。在那时李赜已被动了逆鳞，但他是一个懂得隐忍的帝王，他可以等。
只是皇帝不知道，这世间有些人追求的不是名利浮华，银甲紫蟒，他们期冀的是四海升平，是黎民百姓真正的福祉，唯一值得他们投身是时代的洪流。他们唯一忠诚的是国家大义，是天下苍生，而不是哪一个人。
卢远霆入西境军时尚年少，潜龙使对他来说只是个传说，靠着信上被株连的名单，苦苦暗访了一年多，无半点讯息。
直到有一天，陈征出现他的面前。
曾叱咤风云的镇军上将，已双鬓染雪。
曾意气风发的将门世子，是心力憔悴。
相见无言，相见万言。悲慨但无畏。
他们知道无论经历了什么，那些自己曾经相信的，还有人一样在相信，一样在坚守。
柴牧和卢远霆花了七年的时间，重启了各地的潜龙使。
他们和明远公主在西州建立的势力也逐渐稳固，开始蓄积力量，静待时机。
在和柴牧汇合之前，卢远霆带顾剑离开柏枧山，用时四月有余，行经六道十二州，游历山川，让他与各地潜龙使会面，让他知晓潜龙使的部署和发展。而这次商旅西行也早已筹划，是开辟新的商道，更是历练顾剑的开始。
柴牧、卢远霆早已策马分头出发，找寻顾剑。尽管他们对顾剑的一致评价是，“少言不泄，有气敢任，有乃父之风。”，可面对茫茫沙海，他们还是担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