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乱世里头偌大的城啊,怎么就容不下我和他的故事呢?——牡缠枝
漆黑的夜是最好也最危险的保护色,一切在夜里都被模糊了界限。它包容着所有,那些白日包容不下的。
徐凌躲在庙里的一个角落里头,一如既往的沉默着,面前是一堆孤零零的火。
不远处的庙堂里点着无数的火堆,像是夏夜星空璀璨,撑起这一片昏暗。喧闹着的庙堂,像不曾被准许踏进的夜市。
那些白日里卑微求生的人,都三三两两围在那些火堆旁。胡天海地地扯着嗓子嚷嚷,自己曾经如何的风光。
那话里半真半假,苦涩和狼狈却半分不假。听的人只当做是个笑话,说的人却含着满眼的泪呀。
他们没有家。
所以白天里头那空旷荒芜的废庙,就变成了他们的家。容着他们疲惫身躯的归处,装着他们故事的酒香。
只有在黑夜里,才敢讲。把往事当做一场痴心妄想。夜过后,再在白日里做回,那个讨生的乞儿郎。
“你在想什么呢?”旁边的小乞儿大约十岁的模样,论起做乞儿的资质来却比他还老。
徐凌回过神,笑着垂了头,与旁的乞丐不同的干净脸庞在火光里辨不出神色:“想些往事而已。”
“话说我还从来没有听你讲过你的故事呢。”那小乞儿随手拾起地上的一根稻草,咬在嘴里。
吊儿郎当地一屁股坐在徐凌身旁,朝他嬉笑到:“我瞧着,你今儿个心情不错啊。”
他笑嘻嘻地朝徐凌说:“你既然心情不错,那你就把那些故事同我讲讲呗。”
徐凌没回他,只是放在膝头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
那小乞儿见徐凌不搭理他,连忙抽出嘴里头咬着的稻草,丢在一旁,抓着徐凌的袖子撒着娇说:
“别啊,你来历这么神秘,肯定有很多有趣的事儿。他们的那些我都听腻了,你就同我讲讲呗~”
见徐凌还是不为所动,便有些气恼地甩了他的袖子,一副好似极为生气的样子。
许久后,他偷偷转过头去瞥了一眼徐凌,却见他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小乞儿却没再恼,眼一转便拍了拍衣裳,向一旁的一个火堆走去。
“二爷,你那酒就赏我一碗呗。”小乞儿像模像样地做了礼,一个脸上赔着笑。
见那二爷不理他,仿佛已经睡去了。他便搓了搓自己的手,小心翼翼的伸向那放在叫二爷的乞丐前边的碗。
那乞丐抱着一坛酒,也没抬头,却稳稳地打中了小乞儿伸出的手。
“怎么着,”那二爷醉醺醺地抬起了头,笑嘻嘻地看向小乞儿,“就你这年岁,也好这口?”
“嘿嘿,”面对二爷的眼神,小乞儿难得没敢撒谎,红着脸支支吾吾的吐不出话来。
“哼,”那二爷抱着酒坛,拿过了碗,倒了半碗酒,模糊地嘟囔,“那人的故事你可听不起,有些事儿,还是不要太执着的好。”
话里满是深意,像是在规劝那乞儿,却又像是在规劝自己。
那二爷将倒了酒的碗往乞儿的手里一丢,便小心翼翼的抱着那坛酒将它封好。
“滚吧滚吧,再要也没了。”那二爷抱着酒坛子,朝乞儿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多谢二爷了!多谢二爷!”那乞儿有些遗憾,但却也怀着满心的兴奋和激动,端着酒碗小心翼翼地托了回去。
到徐凌的火堆旁,乞儿将那半碗酒豪迈的往徐凌身边搁下。
“我拿这半碗酒跟你换你的那些故事,成不?”乞儿将身子靠向徐凌那边儿,笑嘻嘻的说。
徐凌看了那酒,手扣着碗沿,迟疑了一会。
但紧接着,他很干脆地将碗端到面前,一口闷了下去。碗扣着地面,有如珠玉落盘。他喝了酒,却没说话。
“诶,”那乞儿像是真被气着了,当即便撩了起袖子,手指颤抖着指着徐凌,“你这人怎么……”
“我原先是那梨园里头的一个唱戏的,没什么排面……”杜凌对着火堆,火苗在他眼里明明灭灭,“后来我出了名,却被赶了出来。然后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诶?这就没了么?”那乞儿有些不满,但见杜凌并没有想讲下去的意思,眼睛便狡黠地一转,向他说道,“这可不成,你给我唱一首怎么样?”
似是怕他拒绝,乞儿又紧接一句:“你那几句话,哪里值得了那半碗酒。你且给我唱一首罢,唱完我就不缠着你了。”
徐凌听见了他的话,有那么一瞬,周身寂寥。
他一身衣衫褴褛的,半分不似那台上人会有的样子。能在梨园里头待着的,那个会似他这般狼狈?没有人相信过他说的话,他也在没有唱过戏。
“唱戏?”许是那酒意上了头,他醉醺醺地看向火堆,眼睛弯了弯,好似想起了什么趣事。
他应了声:“成。”
垂眼看着那火光闪烁的柴堆,火光闪烁碎成一片银河。他嘶哑着嗓子,闭眼轻轻哼了起来。那是他,最熟悉的调子:
“郎君此去乃万里,妾在京城待郎归。妾在此祝愿郎君:愿郎君此去平安无恙,战无不胜……归来步步高升,千秋大吉……”
这曾是梨园里头,挺著名的一场戏,上过红条子的。但那些辉煌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了,如今也没几个人会记得。
徐凌混混沉沉间,好似听到了那乞儿好奇地问他,这首曲儿叫什么名。
徐凌笑了,眼底印了火堆的光,像星星。他同那乞儿说到,这首曲儿啊,叫《千秋戏》。
千秋戏,千秋戏。
一曲戏,只是几折子,却不知唱断了几人的愁绪,唱进了谁的心。
他的故事终将会埋在了这乱世里,无论是前半生还是往后余生,连同那个人一齐都被埋葬,除他以外,再无人记得。
他从不敢提起,半分也不提及。可能是今天晚上的酒,太烈,他想。醉眼朦胧间,他恍惚地以为自己看见了那人的身影,那记忆里的身影。
他闭上了眼睛,轻笑着想到:真好啊,你竟还肯来见见我。
笑着,徐凌睡去了,眼角滑落了泪。铺了满地,却没人看见。
那人是天上月,心底人。他低落尘埃,合该不打扰,也合该……被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