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寅时一刻，晨光熹微。
晚间的凉意尚未散去，院中的草花已然开放，初阳洒在青山绿水篱落人家的画上，散发出夏天的气息。
这个情节是很美好的，相当配得上院廊里正轻声交谈的一对鸳鸯眷侣。
男子着一身灰袍，并非官服，但被他修长的身形和俊朗的五官衬得儒雅而养眼。
女子身量娇小，一袭淡青衣裙，柔美的五官未施粉黛稍显苍白，一串没有铃舌的银铃长链将乌发轻拢，露出珍珠点缀的耳垂。
“早去早回。”
青绾习惯地揪住弈的袖角，柔声叮嘱。
“嗯，过了午时便回来。”男人面带笑意的回应，眸子里满是柔情。
“小绾……”
“嗯？”青绾不明所以的应道。
“其实你应该这样拉。”
弈话没说完就反手握住了青绾揪着自己衣服的的小手，将青绾整个人搂到怀里。
“啊！弈！”青绾的脸又不争气的红了。
“怎么？不喜欢？”弈低头凑到青绾面前，使二人的鼻尖轻轻相蹭，俊脸上挂的是三分痞气七分笑意。
“喜，喜欢……”青绾慌忙偏头避开，小声嘟囔。
“小绾哎，为夫今天要去见吃人不吐骨头的宫老头哎，你就不怕为夫有去无回吗?”弈哀怨道。
“不会吧，就算宫年先生不喜欢你，也总不能不认你这个关门弟子呀。”青绾说着，反手推了推弈的胸膛，想从他的臂弯中脱身。
却不料弈仿佛是尝到了甜头的孩子般将她身子转了个面，搂得更紧，还把青绾的手臂也顺势禁锢了起来。
“小绾……”弈耍无赖般将下巴子在青绾肩上，用尖尖的虎牙咬着她的衣领往下扯，将原本很是保守的对襟襦裙扯露了半个香肩，温热的呼吸洒在青绾的颈窝里，偏偏怀中佳人还反抗不得，只得红着脸蛋儿任他为所欲为。
“你要是真觉得为难，我带阿棠去天都行了吧，别......”
东厢的房间传来细微响，动惊得青绾满脸绯红地从夫君怀中挣脱出来，慌忙整理衣襟，弈脸色阴沉。
“哥哥，你又想干嘛？”突然，东厢的门忽然被推了开，一张女孩尚未梳洗的脸往外探了探，隔着廊柱望见这一片二人相拥的身影，女孩鞋都没穿就一蹦一跳地晃过来。
她明显尚未困醒，杏眼半眯着，玲珑的眉目间透着迷茫和温顺。
“阿棠，起来这么早？”青绾有些诧异的看着这个平日不是不到日上三竿不起床的小阿棠。
“嗯，起得挺早，无事献殷勤，无利不早起。”
弈随声附和，他的右手还紧紧拉着自家媳妇儿，脸上却摆出了一副长辈威严的架子看着眼前这个顶着一头鸡窝的死孩子。
“哈......不是你说今天带我去远观镇上集吗？欸！一大早别欺负我绾绾姐姐。”阿棠面打了个哈欠，回答得语气软糯。揉了揉眼，看清青绾被自家握紧的手，清醒了几分，有些炸毛。
“我媳妇。”弈危险地眯起眼睛道。
“我绾绾姐姐和小红侄女！！”阿棠撇了一眼青绾尚未显怀的小腹，作一脸痛心疾首状，“哥，我郑重地提醒你，是时候来两斤乌鸡白凤丸补一补了。”
“阿棠！”青绾素来温柔的脸庞带上了一丝怒意，“小孩子家家的尽知道学这些乌七八糟的，快快去梳洗。”
阿棠闻言，揪了揪尚未打理的鸡窝头，暗道一声不好。
多年的经验告诉她，绾绾姐姐生气了，哥哥可是会打人的。
阿棠想到这里，浑身一个激灵，飞速蹿回房将自己打理了一番，再回来时哥哥姐姐已经坐在庭中用起了早膳。
二人不知说了什么，弈转头看过来，面色不善。
阿棠步伐一顿，很没骨气得躲到青绾身后，低头小声道：“我……突然想起昨晚阿公让我捎上的药材忘了拿了。”
“那你还不……”
“阿棠，那就不用去了。”青绾思量片刻打断了弈的话。
“为什么?”阿棠不解道。
“你今天不会再回村里了，药材卖了还白摊卫阿公银子。”青绾说完，下意识的抚了抚稍微显怀的小腹，朝阳照射下的红潮褪去脸色似乎更显苍白。
弈微微一怔，立刻反应过来，皱眉道：“小绾你何时又动用……灵力了？”
“昨日你回来之前。放心，没事，只是不想让青家的血系之术一直荒废着。”
青绾侧过头给了夫君一个安心的眼神，从袖中拿出一只成色温润的鱼藻纹玉佩，替阿棠系在腰间，神色郑重道：“阿棠，这空间玉佩是父亲亲手为你雕的，从前都是千家人在成年礼时由父母挂佩的，你保管好，我在里面放了文碟、符咒和银两，出门在外用得着。”
青绾的语调一向很温柔，配上无比庄重的举动和神色，让阿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文碟，符咒？”阿棠攥着尚留余温的玉佩，怔怔地端详着，“啊？为什么不会回来了？绾绾姐姐你怎么又动用灵力了？对身体不好的。”
“我没事。”青绾笑着拍着阿棠的肩，“阿棠要乖，这玉佩千万不能弄丢了，这是千家人身份的证明。”
话落，她无意识地侧头看了看自家屋后的群山。
“我是和哥哥去远观镇，又不是去闯天都。这，你们意思啊？”
阿棠正巧捕捉到了青绾的视线，顺着其方向望去望去，最近晨雾缭绕中若隐若现的不周山，心中顿时生出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你们是不是就是又想把我骗到天都那鬼地方上学堂？”
阿棠一脸恍然大悟，话语中一个“又”字简直精髓。
“肯定是这样，不然哥哥突然要带我去远观镇干嘛？以前从来不肯带我去的。”
“竹花落，百鸟藏，小鬼的儿子盖新房。空楼旧瓦谁来妆，美人笑，莫痴狂……你们听听这童谣，天都现在是死城，早就不是你们当年在圣德堂读书时候的三界关汇，里头关的是成千上百的冤魂野鬼，哥哥姐姐，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弃妹妹与不义之地啊？”
她一想到那个吃人不留魂魄的地方就浑身上下不得劲，这话说得极是委屈。
她不过是一只废柴半人螭吻，还生在这个人族得势的年代，家中又落魄，要是遇上灾年锅都揭不开，这些个大人怎么偏偏就一门心思想把她送到那个连开不开都没个准数的、旧时代的贵族学堂去读书。
“咳咳，和天都没有关系，只是我们一族毕竟身份特殊，小绾担心你在远观镇鱼龙混杂的地方遇到危险罢了。”
弈听到学堂二字，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略微尴尬，轻咳道。
“是啊，绾绾姐姐是担心阿棠在远观镇被拐跑啊，毕竟是螭吻半神族唯一一尾白鳞的小姑娘呀，很贵重的，对不对，弈?”
青绾扭头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弈，漂亮的黑眸里沁满了笑意，仿若陌上花开。
“嗯，白的，稀罕。”
弈听了自家娘子这话，端碗的手一僵，不知又那根神经搭错了。
一家三口坐在小桌前，默默地喝着自己的粥。
阿棠吃东西极快，一会功夫碗中的粥汤便见了底。
她正想夹面前的凉拌豆腐。
弈突然将那盘豆腐抢到自己面前，还低声嘟囔了一句：
“小葱拌豆腐。”
青绾但笑不语。
“？”阿棠不解其意，斜眼鄙视，“哥你居然和亲妹妹抢吃食。”
“你一个死孩子懂什么？。”弈狠狠地瞪了阿棠一眼，站在他身侧的青绾却发现他耳尖泛起了一丝可疑的粉红。
“哎？我怎么不懂啊？”
阿棠细细的柳眉一挑，顶回一句，一边捂着肚子笑一边逃得远远的，蹲在院角的柴堆上，对着光研究起这枚传家宝玉佩。
“成色也不怎么样啊，顶多算是中品……”
“弈，是不是想到了我们小时候?”青绾看着阿棠背影笑问。
“没有没有，小绾，你要相信我和东方是一清二白的。”弈满脸紧张的看着自家小媳妇。
“我当然相信你们没有什么…毕竟是两个大男人麻……”青绾仍就是一脸温柔笑意地望着他。
可这样的笑却让弈觉得不寒而栗。
“不是，小绾，那个事情是一个误会，天大的误会。”弈觉得自己的辩解有些无力。
“我知道啊，你们两个喜欢小葱拌豆腐呀……”青绾却是轻笑着，不再理会他，端起碗筷转身向后厨走去。
“小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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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又在笑什么?”阿棠奇怪地问道，自家哥哥自出门到现在已经笑了一路，阿棠实在是克制不住自己胡思乱想。
该不会是，吃了什么……含笑散之类的玩意儿?
绾绾姐姐好英武的手段。
阿棠好生佩服。
“阿棠，瞎想什么呢?”弈回过神来，看着自家妹妹一脸同情地望着自己，隐约知道了她在想些什么。
“哥，你跟我说说我们千家村的事儿呗，我明明记得卫阿公说过千家村是我们螭吻一族在逃难时寻到的空村，因为门牌是天都旧物所以才保留了下来，为什么这祖传玉佩上也刻着这么大的一个千’字？”
阿棠拽着流苏绳晃着玉佩道。
她觉得这种翻过半座山赶路的行为着实是无趣。
平常他们一个个出门办事，不都是用传送符吗?
怎么带她去镇上赶集只能用走的呢?
针对她呢？
“‘千’是我们的姓。昆仑群山中村落众多更好的安身去处也不是没有，当年爷爷之所以选千家村，也是因为正好它和我们同姓。”
弈简短的回答打断了千棠的腹诽，他似乎对这个问题想要回避，但又想让千棠多了解一些。
“姓是什么?我们螭吻半人的另外一种称呼?”阿棠仰头望了望高照的艳阳，随手抹了一把脸，没汗，螭吻一族是不出汗的。
“不是，姓是在名前面的一个字，两个连起来叫‘全名’，就比如你的全名是千棠，我全名是千弈，青绾是你阿嫂的全名。”千弈解释道。
“千棠，千棠……不好听，我觉得绾绾姐姐的姓更好听，我可以用她的姓吗?青棠，青棠，青色的海棠果。”
“不行，姓氏代表着的是种族和血脉，家族与荣耀，若非女子嫁人，男子入赘，否则不得更改。”千弈回答的很严肃。
“哦，那这个怎么重要？为什么我们平时从来不叫？好像村里只有叫绾绾姐姐是叫全嗯，全名的。”
“因为在十五年前，人族为了奴役半人族和兽族做了很多丧心病狂的事，你所知的《慎言令》便是其中之一，但却不是其中之最。”
千弈缓缓道，抬手捏死了肩头一只憇息的胡蜂，脸上原本俊朗的轮廓随着话语渐渐紧绷，紧攥着的手上青筋突起：“沧澜国主持编撰的《戒禽畜姓氏书》里，规定人族以外的……物种不能有姓，为人族立功的兽族和妖族可以被领地归属的人国授予姓氏，我们千家……是位列甲等的执行对象。”
千棠默然，她从未经历过半神称霸人界的时代，无法想象一个百年望族的骄傲被摧毁时是何等惨烈，却能从哥哥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不甘和恨意，她将自己的玉佩翻转过来，看着上面两尾一大一小的鱼纠缠成环形，头面被一团绣球花似的水藻遮掩，仿佛只要放进水里，就能摆着尾巴游出来。
传说这是螭吻半人族的老祖宗——绝地天通时被留人界那条螭吻为了慰藉思念之情所刻的父母之相。神仙与天地同寿，老祖宗的父母大约至今还在天界健在，却因隔着一层界碑云海，连自己儿子的墓都没办法看上一眼。
“卫阿公好像说过，祖传玉佩上是刻了族规的，怎么才能看到啊？”
“遇海水水方显本相。”千弈收敛情绪，又恢复了古板沉默的样子。
千棠隐隐看到了不远处“远观镇”的门头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到了，记得你还是叫阿棠。”千弈仍就不放心地叮嘱。
“好了，知道了，我又不傻，况且人族也不聪明。”千棠无所谓地回答，加快步子向前方远观镇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