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多月前在乡里蟹神殿的经历，是凯朔这辈子最痛苦的记忆。那天他跪在蟹神殿前，聆听里老代传圣蟹大神和蟹皇的惩罚意旨。
蟹神殿遍布蟹山族各个乡区，是zhengjiao合一的设施，不仅处理乡里的各类日常行政事务，更兼具祭祀圣蟹大神的崇高使命。神殿的主持号称里老，一般由种族高层安排指派或推举乡里德高望重的人士担任。
那里老已经六七十岁，但依然红光满面，精神抖擞，看上去慈祥可亲，但当他说出惩罚意旨的时候，凯朔只觉得生活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首先是阿大和阿二必须留一个人继续待在都城建设圣蟹城，时间是两个月，但这两个月属于义务劳作，每年十五船的鱼贡也不再免。这倒不算什么，新的一年里全家人都再辛苦一点就是了。
但要命的是下面那一条，那里老说：“你家今年原本该分得一头巨山蟹苗，现已被圣蟹大神收回。今年若再交不满鱼贡，这头蟹苗就将剥夺！”
巨山蟹苗便是圣蟹大神繁殖的子蟹，蟹山族人习惯称为蟹苗。蟹苗逐渐长大，便是巨山蟹了。
凯朔当时就崩溃了，趴在殿上哭喊哀求：“圣蟹大神恕罪！蟹皇恕罪！子民知错了，子民再也不敢了，求求您不要收回蟹苗，不能收回啊！”
但那里老连一眼都不看他，向着神殿中央的圣蟹塑像躬行跪礼，高喊几声“圣蟹大神通灵公正”、“蟹皇英明万岁”，就走入后殿去了。
凯朔又哀求了好久，然而神殿寂寂，神像肃然，除了哀求的回声没有任何回应。凯朔踉跄着走出神殿，抱着在外头等待的小三和小四就痛哭起来。
小三和小四听说蟹苗被收回，也都绝望大哭。
巨山蟹对于蟹山族人的作用可想而知。然而更重要的是，千百年来蟹山族早已形成很多固定的风俗民情，其中最突出的一点，便是巨山蟹是族人成家立业必备的财产，一个年轻男子如果没有属于自己的巨山蟹，那是不会被圣蟹大神允许成家的。
凯朔既有的那头巨山蟹，还是圣蟹大神恩赐给他父亲的。但因为他是家中的独子，所以那巨山蟹也算是他的财产。当年他结婚前，按照族规可被恩赐一头巨山蟹苗，但当时他父母身体不好，他不愿离开父母独立成家，就没有要那头蟹苗。
这些年来，凯朔一直为当初的这个决定后悔不已。
因为时移世易，近一二十年来，蟹山族的人口突然激增，圣蟹虽然每年都能繁殖上千头蟹苗，但却越来越不充裕。凯朔年轻时还不被族人特别重视的蟹苗，现在却成了不可或缺、亟需恩赐的财产。
严峻的现实让蟹山族高层不得不考虑控制巨山蟹苗的恩赐去向，甚至成立专门的组织统一控制和发放蟹苗，当然这些只能暗地里操作，绝不能宣扬出去。
这个组织也拿不出什么很好的办法，只能根据种族各地适婚男子的需求，将有限的蟹苗大致平均分配。
虽然蟹山族人从小就被灌输“圣蟹大神会为每位男性子民生育一头巨山蟹苗”的信仰，然而人多苗少，对很多子民来说，信仰恐怕也就只能是信仰了。
凯朔有三子一女，其中阿大已经十八岁，阿二也十六岁，都到了可以成家的年龄。但凯朔只有一头巨山蟹，下面还有小三和小四要养活，自然不能分给阿大或阿二，他俩因此也就一直没能成家。
虽然周边十里八村也有很多大小伙子不能成家，然而在蟹山族的民议中，这总归是不光彩的事情，是要被族人嘲笑的。
从五六年前起，对巨山蟹苗的需求和渴望，让凯朔每次打完渔回到岸边，都要带上几条大鱼前往蟹神庙敬献给圣蟹大神，祈祷圣蟹大神及早恩赐他家一头蟹苗。
前后坚持了三四年，圣蟹大神终于可怜见，凯朔家被恩赐一头巨山蟹苗。但那蟹苗并不是立马给予，而只是预约圣蟹大神下一年生育的蟹苗。
即算如此，凯朔一家都已经欢天喜地，连阿大一向懒惰的人都备受鼓舞，难得勤奋打渔好几天。
有了蟹苗，阿大的婚事就可以提上日程，虽然蟹苗还没真正收到，但总归再过一年就会有了。凯朔备上十种不同的珍稀鱼类，拜求蟹神殿的两位蟹母（即媒婆，蟹山族称蟹母）中的一位，很快就给阿大指定了一门亲事。
可以想见，这头巨山蟹苗被收回，对于凯朔和他的家庭意味着什么。不仅多年来的希望化为乌有，更大的打击也随之而至。
因为蟹苗被收回，在蟹山族人看来不仅是耻辱，更是不祥——招惹圣蟹大神发怒，是可能会被圣蟹大神抛弃的。而一旦没有圣蟹大神的护佑，族人则根本不可能活着。
很快阿大已经定下的亲事就黄了，即算凯朔多次向准亲家哀求再缓一年都无济于事。毕竟，谁会把女儿嫁给一个可能被圣蟹大神抛弃的族人呢？
远在都城的阿大听说之后，赌气不想回来。阿二素知他这位大哥天性懒惰，回去也干不了多少活，就由他留下义务奉献，自己赶回和父亲弟妹每日拼命打渔。
他们都知道，如果今年再交不满鱼贡，这些年承载全家人希望的那头蟹苗可就彻底没了。
因此从内心深处，凯朔对阿大是极为愧疚的，要不是上一年他没有交满鱼贡，一切就都不会是这样。不仅阿大能娶上媳妇，他自己也能卸下身上的一桩重担。
然而现实就是这般残酷，能做的，只有拼命劳作，弥补过失，让圣蟹大神重新垂怜他自己和可怜的孩子们。
阿二到家的时候带回了阿大的原话：“亲事黄了，名声也臭了，就算明年有了蟹苗，恐怕也不好说媳妇，就让小三给我换媳妇，反正被收回蟹苗的也不止咱们一家。”
阿大最后说的倒是实情。两个多月前在蟹神殿，和凯朔家一同被罚的家庭就有七八个。
凯朔因为对阿大心怀愧疚，所以有意地跟其中有儿有女的一两家私下接触，结果大家竟然同病相怜，换媳妇的事情倒也不是不可考虑。
这种事虽然不太光彩，更不可能通过蟹神殿的蟹母来公开赐婚，但都被逼到这个份上了，其它的也顾不得了。
可是小三不同意，她压根不喜欢阿大：“大哥那么懒，连自己都养不活，成家了也是和媳妇一起饿死，我给他换肯定是白换。”
阿二也不同意，但他似乎讨厌张嘴说话，只说个“不行”就没了下文。
凯朔一时也有些犹豫，知道这事急不来，又想到小三只有十三岁，还要再过一年才到蟹山族法定的出嫁年龄，那就等等看吧。
何况就算小三同意了，阿大也要等到明年收到蟹苗才能成亲，中间还有很长时间呢。
前些日子阿大回到家中，他一年多来娶媳妇的希望破灭，欲望却更加迫切，第一件事就问换媳妇的事情。凯朔面带愧疚地回答：“有一家最合适，那姑娘十七了，弟弟也十五，但对方要先娶媳妇再嫁姑娘，而且人家不愿意等太久，到了年底再不定下就不行了。”
事关娶亲的大事，阿大就亲自出马和小三探讨。然而他不仅懒惰，脑子也不聪明，再加上蟹山族人天性中的霸道性情，压根不知心平气和的交流，于是回来的十几天就在和小三的吵闹中度过。
小三年纪虽小，性子却非常刚硬，对他一向不假辞色。阿二属于三脚踹不出屁来的那种，在都城的一年间他就多次告诉弟弟不妨偶尔偷懒，但阿二仍是卖力干活，还都是苦活累活甚至危险的活，回到家了也只知道埋头打渔。
而小四年纪虽小，最近却也开始帮着打渔，更让经常偷懒的他大不自在，倍觉孤立，只有在每次饭前祈祷的时候才能向圣蟹大神说说心里话。
今天他心情尤其不佳，话也就说的多了点，甚至连家人不喜欢搭理自己的话都说了出来，不想却被父亲听到了。
凯朔听在耳里，再回想这些年尤其是这几个月的经历，焉能不叹气、伤心和难受？又岂能再有食欲？他放下手中的烤鱼，问向小三：“三，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小三拿上一根烤鱼，走到船中间立着的一块木板前，一边吃鱼一边查数，过了好大一会才说：“第一百天了，正好两个半月。”说着拿出身边的鱼刺刀，在那木板上密密麻麻的竖线上又划上一道。
原来那是他们记录日期的工具，每天划上一道线，就知道过去了多少天。（蟹山族使用的历法是蟹历，在蟹历中，一年只有八个月，每个月却有四十天，一年共三百二十天。）
“嗯，两个半月了。”凯朔嘴上重复了一遍，心里却在计算，“两个半月才交了十七船，进度是慢了点。还有五个半月，一定要交满那四十三船，现在老大也回来了，今年的鱼贡应该是可以交齐了。”
可是有了去年的意外经历和惨痛教训，他已经不敢再只以时间来计算，只希望越快完成越好。既然没有了食欲，那就接着捕鱼吧。
走到蟹船东北边，双手拉起一张渔网的两根藤绳，双脚快速后退，渔网“哗啦啦”地脱离海面，最后落到船板上。因为是新撒的鱼草，这一网捕到的鱼儿较多，大概有二十多条，都在船板上活蹦乱跳。
凯朔将渔网重新下到海里，将鱼驱赶到鱼洞中，又走到西南边，拉起那里的渔网。原来不同的渔网捕鱼时，对边上的渔网总归会有影响，所以他两侧交替进行，尽量减少因为起网的动静而造成其它渔网中鱼儿的受惊逃脱。
小三见父亲半条鱼都没吃完，心中怜惜，出声说：“爸，你吃完饭再干吧，饭总是要吃的。”
凯朔并不回答，只是继续捕鱼。小三知道说也无用，从石头上拿起一根烤鱼，走到阿二身边递给他：“二哥，你多吃点，你干活多，肚子要吃饱。”
阿二也不说话，伸手接过，双腿叉着坐在船沿上，一边吃鱼一边默默地看向北方的海面，脸上似乎若有所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