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六部怀着怎样的心思,这一天终于来了。再不起眼又惹人嫌的钦天监报告今年的预测。各部依次上前做了述职。
随后是一种令人恐惧的沉默,仿佛天地的风云都集在头顶,却迟迟没有雷批下。崔士成甚至需要手按双膝才能站得住。王堇正在考虑女儿还在豆蔻年华,只怕来不及嫁人了。向公公看着地面,盘算着什么。太子和相爷为接下来的暴风雨硬挺着身子,他们不能倒下,不能倒在阉党之前。
圣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在须弥座坐下,环视四周。突然他暴怒的推翻了案几,手中的翡翠佛串散了一点。众人全部跪下了,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无能”圣人愤怒的吼着:“百姓养着你们有什么用?不修河堤哪来千里沃田、没有雄兵我国靠什么能保护百姓,兴佛事是百姓对国家的祝福。你们连这点事都干不好!”
圣人坐了下来,环顾四周,“卿等莫怕,朕一心向佛,不轻易动杀戒。你们可有良计能解百姓之患吗”
此时殿外急急进来了一个太监,递上了一份三根翎羽的军报。圣人让向公公大声的念的出来,说的乃是一个捷报。北元有200余人流窜在边境抢掠,已经被赶走,并诛杀敌寇40人余人,伤80人。圣人此时问到;
“众卿如何看待这次军报?”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祝贺起来。唯有相爷愁眉不展,“居爱卿,说说你的看法”
“圣人,这虽然是捷报,但我军出动2000人,伤300方才抵挡对方200人,10倍兵力之差。北苑人依靠骑兵灵活机动,来往迅速,我军往往来不及反应,对方已经抢掠而去。如此,一旦开战,我军唯有靠兵力充足,组成细密铁网,才能起到阻挡对方的作用。其次,北元和我国边贸已久,两国近两年并无冲突,这次抢掠,外加岁贡大为减少,只怕不是好信号,,”
相爷又说到:“我国需有准备。”
圣人走下了座位,双手扶起了相爷。回头说到:宰相不愧为百官表率,众卿,汝等能有相爷的一半,朕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向公公探头问到:相爷,早作准备自然是对的,只是您也听到了,谢侍郎的兵马根本招不过来,军费又没有,还请相爷施展个撒豆成兵的本事,保我南黎亿万百姓。相爷不禁重重哼了一声。
此时谢侍郎,卸下了头冠,跪步上前:“微臣无能,如今招兵已有4月,但能调去边疆的只有5万有余,请圣人革我的职。”
圣人问到:有何难处?
谢侍郎答道:圣人,南北招兵各有阻碍。先说北方,收益于丰产,如今青壮年大量增加,我国招兵原本是摊派到各户,每户出1-2人。如今每户人数大为增加,但户数并没有增长,因此能使用的兵源并未增加。其次离开农田的百姓日益增多,城外百姓往城中集中,城中几近无人种田,到处都再新修房屋,工价日涨。青壮年大多从事木、瓦、土等行业,获利颇丰,而我们的军饷过低,青年自然不愿参军,且逃走的士兵日益增多。至于南方,圣人,我不敢说。
“恕你无罪、大胆说来”
谢侍郎松了松领子,继续说道:我国原本都为募兵制,圣上登基以来,为保护南方海外贸易,缓解兵力紧张,特许南方私家豢养护卫,战时抽调为兵。如今南方各大世家报告上来的府兵30万有余,已能和兵部直接控制的兵力相平。他们虽然名义上受兵部节制,但实际各为家主,兵部调令不动,我国所谓的60万大军只是虚数。南方的四个月以来只招了一万人不到。
圣人的脸色已经成了猪肝色。太子上前答道:父皇息怒,北方的问题容易解决。如今只让全国重新统计各户人口,户上男丁岁数在15-40之间,3抽1,5抽2,家中男丁不足3,有女超过3口,可缴代丁费,由兵部同意调配,作为在男丁多的家庭增加抽调的补给。
其次,可限制每城入城建房的规模,每年新建房屋示城市大小限定数量,新增入城务工需做登记,根据房屋数量作限定,对各工种进行级别薪酬,不高于军饷。如此,自然有青壮年可补充军队,每兵士的军饷可再提高2成。此外,家中参超过2人的家庭可以免于征收青苗税。如此一来,北方兵源不足问题自然可解。
太子说完,特地看了看向公公:“不知公公觉得如何”。向公公虽然不满,但圣人在上,只能连连称是。
圣人面色稍稍平复,“那太子觉得南方当如何”
太子答道:“父皇,南方不能急,需得徐徐图之,以免生变。”
此时向公公大为光火,“太子,你是何意,可是要将我南黎国分江而治吗,那北方的百姓就不会往南方跑吗”
相爷说道“公公请注意体统,太子是储君,是你可以大声质问的吗,重新调查户籍,自然也是不许人口过于流动。”
向公公不满的说道:圣上,此计不妥,就算增加募兵,必得南北一致,更何况30万兵马屯与世家,北方青壮如都被抽调边疆,南方只怕难以控制。
户部王堇上前答道:太子,臣愚钝,不知增加的军饷从何筹措?”
此时李逸之答道:王卿,我今年去了蜀州一趟,听当地传言:如有盐井一口,天下钱财在手。当地盐商盛行斗富,其中郭氏命家人用糖水刷锅,当人参当柴来烧白菜,柏氏便用红石脂抹墙,还有张氏用紫色的丝绸铺设了50里地的步障。
圣人拧紧了眉头,李逸之继续说道:这仅仅是蜀州,其盐税之占总数的1/5,更不用说两淮流域居天下盐税半数。我国早期因道路不畅,食盐运输困难,故允许各地盐商自营,仅依据当地的卖出的盐量收取很低的税赋。如今道路通畅,人口剧增,盐商早已将生意遍布天下。他们为了躲避税收,更是联合起来,创造出盐券,在外地发行,百姓必须凭券在本地换盐,却不能用铜钱购买,盐价高于原来的4倍,部分地区甚至盐券可直接作为钱币使用。如今盐商报给官府的本地税项非常少、又从高价中获利甚丰。
太子跪了下来,“父皇,儿臣建议,可将盐业作为官家统一开发,平价售卖给百姓,全面禁止盐券。如此既能满足百姓需要,增加税赋。我与相爷汇合户部,已做了初步的计划,如此一项,可以每年多收上千万两白银,均可填为军费。”
圣人还在思索,“不可”向公公赶紧说到。“圣人,请三思。食盐运送不易,若要专卖,需在全国建立盐仓,增修道路,这又是一大笔花费,而盐商可自行囤放,花费甚少。至于价格,可由政府根据当地情况控制价格,大盐商在当地一处矿场。雇佣超过千人,何况大盐商往往拥有的往往超过10处矿场。突然让他们失去此利,只怕会引起激变。此外,盐券绝不可废,依臣愚见,到应该鼓励盐商发行盐券,为增加税赋,可统计各盐商发行盐券总数,提高税率即可。”
相爷也站了起来,“向公公,此举并不可行。如对盐券征税,盐商可通过通过降低盐的精度和质量,间接将税赋加于百姓,如此百姓只怕要淡汤度日。若盐商滥发盐券,代替文钱,更是要天下大乱。
大皇子突然站了出来:那依太子和相爷的意思,如果定要专卖食盐,出了激变,你们可付得起责任吗?
此时李逸之继续说道:皇兄莫急,我以为并非要全国郡县都由官府专卖,盐商在各地发展已久,销盐遍布省、州、郡、县、如果由国家全部代替,自然消耗巨大,得不偿失。为今之计,当在中央设盐政司、各主要产盐区设置开盐局、接管盐仓、开发矿场,由国家统一管理。在各省首府与50万人以上都郡设置售盐局,由开盐局运送至这些地区。售盐局则向盐商售卖盐券、盐券凭券购买官产盐卖至各地,允许适当加价。各地百姓如发现食盐质价优异,可至售盐局举报。至于少盐区,则只设售盐局,由盐政司负责调配。如此一来,即可收盐业之利,又可平抑盐价、降低总体花费,诸位以为如何?
大皇子李智一时之间想不出来反驳的意见,只能悻悻的说道:你割了盐商这么大块肉,未必就能如你所愿。
圣人的眉头已经舒展开来,微笑着看着逸之。“吾有儿如此,百姓有此储君,可已。”
李逸之继续说道:谢侍郎所说30万府兵的家主、除南方皇族所有8万外,多为盐商、织造、冶厂、茶商所有,其中盐商占了约有4成,多为各地抢占矿场准备。织造占了3成,多为海贸护船之用,冶厂2成、茶商1成。如此计可行,国库充盈,即可提高兵饷,在北方招募士兵,待兵部可控将士增加,南方自然不敢妄动。皇兄所虑,我已有所准备。李小将军已于年前回京,若调禁军2万,再加新兵5万,足以抗衡盐商,他们必不敢轻举妄动。而织造局为求生产,并不愿生乱,我国冶炼技术发达,但铁矿石却依靠北元、边境安定对冶主至关重要,对李氏极为敬重,必然不会反向攻击李小将军。只要拿下盐商、兵员和钱粮即可兼得。此策可以万全。
户部王堇已经跪下,“臣附议”,他高喊道。众臣随之纷纷附议。
随后,太子率众讨论了新年农耕等事,一场朝会最终圆满。
向公公心情极为不好,坐在富丽堂皇的正堂上生着闷气,赵忠义、郭坤杰满是沮丧。杜大鹏看着各人的脸色,揣摩的说道:
向公公不必忧心。一旦打杖,粮食价格必然大增。家中若男子抽为兵丁,所需粮食土地更少,依然以低价售出多余农田。赵哥只管收购,到时手握大量土地,粮价还不是您的掌中核桃,随意把玩。
至于郭兄,你就更不用生气了。就算建立盐政司,终究是靠人管的,那吏部派的些穷酸书生省的什么?当然需要熟通盐务的指导。更何况如今官员薪水尚且拖欠,吏册去哪找这么多人?只要…………官卖更是好事。
向公公看着杜大鹏,越发觉得此人深不可测。所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但论起杀人诛心却胜似莽夫万倍,天下无敌。
当所有人已经散去,一个矮胖的身影默默出现在了向公公的房间。“这样的计策在年前鹤仙居就已定下”她面无表情的说道,“那是他看了三张纸,这只是其中一张。剩下的两张并未提到丝绸,所以我不准备支持郭家。”
向公公点了点头:甚好,我也不希望你卷入其中。郭家于我并无往来,如今临时抱佛脚,说些未来空有的话,我就舍命帮着吗?笑话。作为圣上最亲近的人,我当然是忧圣人之忧,乐圣人之乐。
过了不久,灯熄了。黑暗中两人于床上对坐。
白大姐继续定定的看着向公公素净的脸,“我们在一起时,你并不如此。”“我记得那时候皇上还在北方,你穿着破旧但干净的蓝衫,坐在春风里读书,就像个身穷志坚的书生。”他也笑了:“那时你只是个普通的绣娘,偷偷做了衣服给我,谁知娘娘们看了很是喜欢。才有现在的万绣庄”
“是呀,后来我记得你常常给我说“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激励于我。更是跟我说一个人如何相貌如何、家室如何、哪怕身体残缺只要正心正念就值得所有人尊敬。”
“这是她告诉我的”他微笑的说道,“寒梅,你喜欢这个名字?”
“喜欢,只要你起的,我便欢喜。”“你我皆不能生育,相互并不嫌弃,暗地里结为夫妇。你对我很是温柔,虽然我们之间普通男女的欲望,但心与心的相融让我已经满足。”
“但是没想到圣上杀了回来,你成了威高权重的向公公,一路扶持使万绣庄成为天下第一丝庄,我以女子之躯成为黎国首富。那时我是最快乐的”
她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来,“但是后来绣庄渐渐成了给你输血的机器,无数的织架变成了大皇子经竞争皇位的阶梯。你满目都是欲望”
“再后来,我才知道,你内心唯有的是那个女子。我、只是退而求其次。无论我能给你多少,我永远只是退而求其次。”
向公公思索着良久,发出了长长的叹息。“当年我差没当好,险些丧命,是她保了我。后来我随她来了那个连普通百姓都不住的旧院,那时多苦啊,多次差点冻饿而死。她本是千金小姐,穿起了粗麻衣服,率领我们在荒野种地,硬是从五谷不分变成了农家好手。我记得她白嫩的手满是血泡,后来遍满皱纹和老茧。她的脸被风吹日晒如农妇无异。”“可是寒梅,她从未放弃过,即使已经另立太子,所有人都说圣人不可能回来了,她从未放弃过。总是鼓励大家好好活着,等着圣人回来。她不分贵贱,对我这样的阉人也报以微笑,更教我读书认字,她的笑声是那段绝望日子里唯一的阳光。如果没有她,哪里有后来的皇后、太子。”
“可惜她没有福气,还没有等到圣人回朝,便撒手而去。只留下幼子,她死前拉着我的手,将他托付与我。”
白寒梅的眼光更加黯淡了。但是肩膀很快围上温暖的手臂,“你与她不同,她是天上的明月,可你是冬日的棉袄。更何况她已经走了很久了,何必与逝去的人计较。寒梅,我始终是重视你的。这煌煌的世间,能有你一路同行,我不枉此生。
白寒梅的眼神又亮了起来,温暖慢慢弥漫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