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旺的惊讶戳到了王泽伟的痛处,他以前不仅是营长,还是优秀的军官,不仅是优秀的军官,还是一个经历生死荣立过大功的军官。
九年前,年方二十一的王泽伟军校本科毕业,翌年升任副连长,两年后,王泽伟带队夺得军区大比武第一名,立功受奖并成为全团最年轻的连长,又过了三年,将自己的老五连带成全军区优秀连队,也得到再次提拔。1998年夏天那场洪灾前,他刚成为全师最年轻的营长。
没人怀疑王泽伟在部队的前途。
但就在那场洪灾之后,他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轨迹。
部队深夜集结出发,冒着大雨摩托化行军一天,又冒雨步行一夜,于第二天清早抵达任务区。
雨势开始减弱,但江堤已经决口,来不及休整,官兵们全压了上去,打桩封堵决口,背沙袋加固江堤,与洪水展开决战。
激战正酣,接到指挥部求援通报,多位群众被困于低洼地带,救援未果,请求部队支援。
师部立即向一团下达命令,团部将任务交给二营:“任务险重,选两名干部和十八名老兵组成救援队,驾驶十艘冲锋舟,十二点之前务必把人救出来。”
六连指导员马超宇请战,副营长要带队,王泽伟看看加强到二营指挥的团部参谋季强,擦擦脸上的汗:“都给我靠边,部队由季参谋和教导员指挥。”
随即,王泽伟叫来五连老兄弟:“你们都是老兵,也都是党员,废话不多说,家里没有负担的,带上电台、对讲机、救生衣和急救物品,跟我去救人!”
“是!”老兵们大声喊道。
看着王泽伟的背影,季强扔掉肩上的编织袋,跳起来骂:“什么事都让你占了,你他么就是个官迷!老马,咱们也不是孬种,你也挑几个兄弟,一起去!”
三人是军校同学,但进步却大不一样。王泽伟已是营长,季强是副营职参谋,而马超宇还是连队指导员,排在等差序列的最后一个,忠厚老实的马超宇没有过丝毫怨言。
大灾面前,顾不上自己的妻儿老小,也不管自己官小,马超宇也跳了起来:“王泽伟,二十个队员,六连必须出十个,否则我就不认你这个营长!”
王泽伟回头瞪了马超宇一眼:“吵吵什么,想让我执行战场纪律?给你两分钟准备。大壮,加上你,选十名队员。”
再加上一位排长,原本二十个先遣队员,多了两名干部,少了两位士官,一行人驾驶十艘冲锋舟赶赴了被淹没的低洼地带。
一开始还能看到屋顶,渐渐的,只能看到树冠上的树枝。没有了地标,只是一片汪洋,军用地图失去效用,满眼都是洪水,当地向导也迷失了方向。
好在云开雾散,太阳露出了头,再加上指北针,救援小分队摸索着往前走。
水流很急,还不时有浪头打来,冲锋舟真成了一页页飘摇不定的小舟,危险已远超预期。
“这样太危险了,应该报告情况,请求支援,派大船来。”季强用对讲机喊道。
季强的提议很对,是比较稳妥的办法。
王泽伟思考了几秒钟,但又觉得行不通。
其他连队都在江堤上堵塞决口,此时很难再继续派出增援人手,再说这个时候上哪去找现成的大船?
必须快速通过,因为时间紧迫,早到一秒说不定就能多救援出一名群众。
但季强仍在犹豫。
王泽伟顾不上情面,回头瞪了一眼季强,打开对讲机大声喊道:“谁怕死谁就在这等着!”
季强就像吃了一只苍蝇,冲王泽伟骂了一句:“说这种话,你他么就是个混蛋!”
接着王泽伟用对讲机呼叫:“全体注意,我在最前面,各冲锋舟依次跟进!”
前行不到五分钟,就发现前面树杈上有一个小女孩,正拼命地向他们摆手。
大壮驾驶着冲锋舟立即冲了过去,但未曾想,小女孩摆手是让他们小心,因为前面有房屋。
船刚要靠近小女孩,刚听到小女孩的喊声,冲锋舟底就撞到屋顶上。
船头翘了一下,又在湍急的水流中失去控制,侧翻了。
两人跌落进水后,拼命往有树枝的地方游去,但水流更急,两人只能顺流而下。
眼看两个人就要被卷入湍流中,前面又出现一个树冠。
使劲划水,却靠不近,眼见失去机会,王泽伟腾出左手,想把身后的大壮拉过去。
大壮却使出浑身力气,猛然推了王泽伟一下。
王泽伟伸手抓住了树枝,大壮却被洪水卷走。
再回头,不见了大壮的身影。
马超宇和猛子也撞上另一个屋顶,落入水中。
没过十秒钟,两个人再也看不见了,只留下最后穿着黄色救生服努力向两侧游泳的影子。
后续的冲锋舟艰难绕过障碍区,救下王泽伟和小姑娘。
王泽伟下令继续前进,也就是说救援小分队放弃了搜救自己的战友。
一天后,当地群众在下游十五里的地方先后找到了他们。
季强恨得牙根痒痒,虎着脸,恨不得和王泽伟打一架。
完成救灾任务,部队返回驻地,师团两级都对王泽伟的行为进行了分析评估。
最后的结论是,王泽伟的决定是正确的,派冲锋舟去救援马超宇三个人,可能会导致更多的牺牲。更重要的是,救援分队在下一波洪峰到来之前,及时救出四十五群众,其中有一位即将临产的妇女,两位身患疾病的老人。
季强也原谅了王泽伟。他反复地想,如果自己是指挥员,当时也会这么做。现在他已是一营营长。
两个月后,裁军开始。作为已经凸显落后的摩托化师,即将被宣布裁撤,所有干部们面临走与留的抉择,但留下的希望很小。
那时王泽伟还没想到转业,他休假了。
他没有回家,而是探望牺牲战友的家人。
去马超宇家时,正好碰上村里的一个无赖纠缠马超宇妻子,王泽伟二话不说,直接把无赖给打进沟里。
后来副团长把王泽伟接回部队,王泽伟也留下了全部积蓄,作为医疗补偿。
团长顶着压力,想把这事压了下来。
王泽伟却来到团长办公室,递交了转业报告。
团长拍了桌子:“现在就给我滚!”
“是!”王泽伟举手敬礼,转身要走,又回头嘿嘿一笑:“团长,能暂时保密么?”
“真想好了?”团长声音柔和了下来。
“想好了,团长,那我走了。”王泽伟脸上笑着,心里一阵酸楚。
酸楚从团部一路带到宿舍,一屁股坐在床上,差点要流泪。
他打听到,三个营长只能留下一个,三营长已明确表示要转业,他留下,季强必须转业。
该走就走吧,反正师里团里的军官百分之八十五都要转业,王泽伟抬起了头,
接下来的时间,王泽伟跟没事人一样,继续带队出操,组织训练。
一个星期后,季强跑到二营,猛地踹开了宿舍门:“你他么疯了,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狗屁!”
“那你也太没良心了。”王泽伟轻松地笑笑:“其实跟你也没多大关系,从抓住那根树枝起,我就有了转业的打算。”
“你他么怕死了?”季强仍急赤白咧。
“不是怕死,是为了证明我不想当官。”王泽伟一脸的心平气和。
“我靠,我服你了,以后谁再认为你只是为了当官,就,就天打五雷轰!”季强急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王泽伟笑笑,拍拍季强的肩膀:“老马飞上天了,我也要向后转了,咱们三个兄弟就剩你了,要好好干,到时一定要弄个将星闪闪,也给兄弟我长长脸。”
“滚,以后老子再不认识你!”季强骂完,转身走了。
“哼,死王八蛋,别说你不认识我,以后就连我都不认识我了。”王泽伟压低声音说:“给我关好门,让老子先哭一会。”
独自坐在房间,王泽伟再也忍不住,眼泪哗哗的流。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这个时候他舍不得了,其实不想走,其实真的想留。
季明转身又回来,摘下自己的瑞士军表,戴到王泽伟手中:“戴上。”
这是季明最心爱的东西,花半年工资托亲戚买来的,曾到处炫耀。
“君子不夺人所好,”王泽伟笑笑,又觉得自己不收下,季强肯定会急眼:“但我收下了,就算给我精神补偿。”
“嗯,你说的对,这块手表本来就是给你买的,我只不过是带两天显摆一下。”季明说完,又抱着王泽伟流下眼泪:“滚吧,但千万别玩暴力,你的拳头太硬。”
“哈,还有时间玩暴力么,老子去创业,五年挣一百万,然后雇你帮老子数钱。”说着,王泽伟头看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