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东一愣，步子顿住。孩子只有三四岁的样子，红脸蛋上粘着鼻涕和土，迷迷糊糊地抱着体育老师的腿站起来，看见唐东就笑了。
“唐东，有话好说，你咋这么小心眼啊？”
唐东没理他，单手提棍，又向前走了几步。
“唐东，你不上学了？”体育老师喉咙发紧地问道。在危急关头，他努力让唐东记住他们的师生关系。
“俺要死了！”唐东说。
“你、你、你只有一招，打不过我……”体育老师双手拿起锄头，对着唐东。
“把你娃儿弄开！”唐东说。
紧张的气氛把孩子吓坏了，他用小手拽着爸爸的衣角，哇哇地大哭起来。唐东有点不知所措。
“唐东，看娃的面儿，放过我吧，啊？”
体育老师边说边用脚推着孩子，孩子被绊倒，四脚朝天地躺在垄沟里大哭，开裆裤里的小屁股上全是泥土。唐东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小孩。
就在这时，唐东听见唐艳的喊声，看到穿着花袄的她一边招手一边向自己跑来。
唐东看一眼体育老师的儿子，扔下棍子跑回自行车，蹬起来奔小路窜去。
唐东蹬车逃跑的时候，脑袋还是蒙的，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放弃，自己从生到将死，没做过任何事情，也没有任何长处，打架算是他唯一的本领，可如今，这个本领也没了价值。
在他的死亡倒计时里，报复体育老师是第一个任务，本来想得好好的，只要用尽力气，他基本就会丧失抵抗力，一顿狂揍之后，可以像港片大侠一样，对他说一句：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开局就如此失败，生命最后的行程，也将像这16年来一样浑浑噩噩。想到这儿，唐东十分沮丧。
“东子，你别跑，爹知道把你腿打折。”唐艳又追上来了。
这时天空明艳如洗，山腰却有海潮飘来的薄雾，带着鲜腥的味道，太阳穿透树林，在山道上洒下冰凌一样的光斑。唐艳穿越在光斑里的身影越来越近，她头发蓬乱，满脸通红，一对乳峰随着剧烈的跑动，在打着补丁的花夹袄里滚动。
唐东破旧的自行车嘎吱作响，他狼狈地用力蹬着，终于在山坡上停下来。
“姐，俺的……咳血病……你再追，俺能累死。”
唐东边说边喘，血沫子已经从他的嘴角溢出。唐艳被镇住了，她停下脚步，咧嘴哭起来。
“东子，唐军那是瞎说，你不是捡来的，呜呜……”
“姐，别说了，俺就是不想死家里。”
唐东说完，蹬车消失在山冈后……
唐东快要死了的消息，最早是哥哥唐军告知的，当时两人正在打架。
两人经常打架。唐军又高又胖，但唐东出手极快，常常是看见唐军一拳打来，唐东才还手，两只干枯的手掌已经插在唐军的脖子上。唐东飞快的出手速度，是一个奇迹，很多大人听说以后，都不免感慨：看来谁都不是一无是处的，这个又呆又病的孩儿，老天爷偏偏给他个快手。唐东的手为什么这么快，谁都不清楚，全乡男孩都想破解这个谜。所以唐东几乎每天都得和好事者打架，为这，唐东的老爹没少挨别的家长的揍，更没回家少揍唐东。唐东也挺困惑，这手快的本事好像有用，但却是惹祸的东西。唐东跟人打架，基本上是一挥手，对方就捂住痛处退后了，但谁要是不怕疼，宁可挨几下，奋身上前与他肢体缠绕，唐东肯定崩溃，因为他的力气连同龄女生都比不上。唐军那天就是把唐东压在身下通知他的：“傻子，用不着俺打死你，医生说你活不过18岁。”
他信唐军的话并非诅咒，因为上次唐军的话就靠谱--当时他说：你不是我爹我娘生出来的，你是从海边抱来的。唐东恍然大悟，怪不得不少同学打输后都管他叫野种。
他死去的娘--唐东知道其实是养母，曾对他说，你是小时候高烧烧坏了肺，才落下这个咳血病。
后来，村里一个老光棍告诉唐东：你被你爹从海边抱回来时，发烧烧得像个火炭，直接送医院才抢救回来一条命。他记事以后，爹带他到县上和市里医院看过好几次，医院说他的一个肺叶已经变成筛子，里边的血管也都畸形，还有大量的病毒细菌。但医院拒绝手术，没钱肯定是一个重要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因为他的体质太弱，八成会死在手术台上。可以理解的是，没有人愿意冒着病人死亡的危险，让一个暂时没有死亡危险的人去冒险。市医院说，济南、青岛、上海、北京的医院才叫大，也才可靠。
但家人终究没有带他去那些大医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