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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临终

据说,叶樱是夏天的季语[1]。

道路两旁的樱树枝叶繁茂,生机勃勃。

绿叶成荫,傲然生长,已不是能称为叶樱[2]的状态,但季节还不到暑热。距离夏天还有段时间。说气候宜人是好听,但其实只是天候不顺,因此毫无神清气爽之感。

漫不经心地信步踱下宽阔的坡道,有间玩具店。

我不管经过多少回,都感觉唐突,与景色格格不入。但似乎仍有客人上门,店头总会看到一两对带孩子的父母。

今天也有个七八来岁、头戴学生帽、脸上挂着鼻涕的小童,吵着要加藤清正[3]的面具。母亲好像说金太郎[4]的比较好。老板天花乱坠地推销着火枪或是西洋剑这类昂贵的玩具,但母亲似乎充耳不闻。

老板观察小童的脸色,牛头不对马嘴地糊弄说如果手上拿把西洋剑,戴清正的面具绝对适合,可惜咱们店里没有卖斧头云云。其实要论适不适合,没一样适合的。拿着西洋剑的清正公,那画面说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我心想拿那种玩意儿,怎么可能打退老虎?要打虎,当然就得使单枪。说到底,管他是清正还是金太郎,面具就是面具,价钱应该都一样,这个母亲何必那么厌恶清正呢?要不干脆买火男面具[5]算了,我边想边路过。

经过玩具店,再前进一段路,有条小径。

搬来已经三个月,我常走这条大路,但从没拐进小径里,不知道它通往哪里。

我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于是在路口停步,转向小径的方向,结果看到个似曾相识的人影匆匆朝这里走来。那人穿着短外褂,头戴鸭舌帽,背着像是背架的东西。

咦,是谁?凝目细看,原来是四谷那边书铺的学徒小伙计,记得他叫为三。为三没发现我,就要经过,我喊住他:“阿为,为三。”

不出所料,他回头了。

短外褂上染着一对交叉斧头的图案,是斧冢书店的商标。

为三只把头转过来,右手食指将压低了帽檐的鸭舌帽稍微一抬,睁圆了眼睛,说了声:“咦,大爷您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也没做什么,我就住在这前面。”

这样啊,小学徒吃了一惊,整个身体转向我。

“可是高远大爷不是住在纪尾井町还是一之木那边的大宅吗?以前我去收过账,是我记错了吗?”

“不,我三个月前刚搬来。没什么,来养病的。”

咦,大爷生病了吗?祝大爷早日康复——为三夸张地说。

“不是什么大病。一直有点发烧,咳个不停。我怀疑是痨病,求医之前,先找处幽静的地方搬了过来。毕竟传染给家人就不好了。所以宅子还是继续留着,家母和舍妹、内子都住在那里。”

啊,那真是糟糕,为三说着掩住嘴巴。

“不必那么担心,不会传染的。其实结果发现只是感冒罢了。拖着感冒的身子搬家,结果害得病情加重了,花了半个月才痊愈,但现在已经完全没事了。虽然身子好了,但独居生活也不坏,而且房子都租了,所以我想在这里暂时住上一段时间。”

“这样啊。那大爷的工作怎么办?”

“请了半年的假。”

呀!为三惊叫:

“太教人羡慕了,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真阔气。如果我也有这种福气就好了。”

“我的日子也没过得多好啦。”

而且应该再也无法回去工作了。如果说要辞职,会伤了和气,所以才用请假当借口罢了。如果自己这个吃白饭的不在了,老板应该也能轻松些,所以我认为应该不会被挽留,结果如同预料,没被挽留,甚至没被责备。

因为公司陷入经营困难了。

我工作的地方叫将军香烟商会。名字很气派,但在香烟制造贩卖业中,是后起的小公司。

我对老板说,请假期间我不领薪。我是老板原本的主子的嫡子,所以受到特别关照,领着一笔不算少的薪饷;因此我觉得自己离开的话,对资金筹措多少会有点帮助。但那点程度,终究是杯水车薪,公司应该撑不到半年。毕竟士族[6]做生意,临阵磨枪,不可能顺利。

“我是因为家父的关系才获得录用,但总觉得不合我的性子。再说,公司遭到天狗赤、村井白两面包挟,就像被卷入源平合战[7]的渔民一样。那样下作的宣传手法,咱们实在想不出来,就算想得出来,也做不到。咱们的香烟,完全销不出去哪。”

往后是宣传的时代啊。小伙计一副很懂的口气。

“将军牌香烟味道很好哪。”

“是啊。岩谷天狗在萨摩[8],村井的日出在京都,而我的老板是骏河[9]人。将军呢,就是权现大人[10],所以怎么样都敌不过官军的。”

“江户已是遥远的过去了呢。”为三又一副明白人的口气这么说。但这小子才十七八岁,应该不知道明治维新以前的事。

“哎,所以我想趁这个机会,好好思考一下前途。幸好还有家父留下来的遗产,足够供我半年不必工作。”

“这就叫阔气。”为三又说。我想应该就像他说的吧。

“像咱们,有一餐没一餐的,得缩衣节食,从早工作到晚。掌柜又可怕。”

“对了,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是挨那可怕的掌柜骂,逃出店里吗?还是有客户住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我看住在这里的,只有狸子吧。”

所以我才会搬过来。

虽在帝都之内,却也是虚有其名,是处全是杂木林及荒地的偏僻之地。虽然不至于渺无人烟,但实在不像住着会购买书籍的人。

为三把那张圆脸皱成一团说:“塞里曼[11]啊。”

“那是啥?”

“哎呀大爷,就是找书呀。”

“书不是在店里吗?是要找什么?”

大爷不是会订书吗?小学徒一脸“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

“是啊。”

“我们原本是本草系的出版商,从江户那时候就是了,现在印刷的也都是些植物、农业的书,不是吗?”

“是啊。”

“但像大爷您也是不管那么多,什么书都照订不误,不是吗?除了我们店出版的书以外,还会问有没有某某书,说我要某某书,也会买其他出版商的书,对吧?我们不卖洋本子,但也有人会订洋书。”

确实是这样。

“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如此呢。那你们都怎么做?”

“去向出版商进货。医学的书就找南江堂,汉书就找松山堂,各有擅长的类别。我们去询问,如果有库存,就请他们分给我们,得跑遍各家店去调货才行。”

“哦,原来有这样的合作关系啊,仔细想想也是当然。这么说来,你们也成立了行会吧?”

记得几年前曾听斧冢的老板提过,说成立了书籍贩卖行会的组织。

“是的。我这个小学徒不懂太难的事,不过如果这类代购的工作变成类似报纸的系统,应该会变得轻松许多吧。现在仍然是靠我们这些小学徒帮忙跑腿,接到订单,就得磨烂草鞋底,全东京四处奔走调货。这个呢,就叫‘塞里曼’。”

我问那是什么意思,小学徒说:

“小的不清楚。唉,总之很辛苦的。不能坐马车,也不能坐人力车。毕竟连一文车钱也拿不到。”

全靠这双腿,小学徒踏着脚说:

“而且,最近的书可重了,有时还得跑到横滨去调书呢。横滨是没法走着去的,但也不能把火车钱加到书钱上,等于是亏本了。”

“怎么不加上去呢?就当成手续费啊。”

“不不不,不能同一本书在那边卖十钱,在我们这边却卖十钱五厘吧。报纸、习字本之类的,全国每一个地方,卖的价钱都一样,不能只有书例外啦。那样客人就不划算了。”

“也是,所以才会成立行会,往后应该会不一样吧。”

会出现各种变化。

所谓文明开化[12]也是,不知道是开了还是化了,但开化以后都过了不知道多少年,孩提时候看到的风景,早已消失无踪。不知不觉间,街道景观变得宛如异国。

“上头的人正在设法改革。像你们这种磨破鞋底的辛苦生意,往后也会慢慢不见吧。”

会吗?为三仰望樱树。

“可是,大爷,像绘草纸、赤本、合卷[13]、倒闭书店的书——这类以前的书,还是会有人想要呢。像这种情况,还是得靠咱们四处奔走寻觅。因为就算想代购,也不知道该向哪儿买才好。”

“啊,也是。”

书本跟青菜萝卜不一样,不是要多少就能种出多少的。如果印版没了,就不能再印,出版社倒了也不能印。数量应该也有限,不一定保证能弄到手。

“是啊,仔细想想,旧书和新书……不一样呢。”

我一直以为书就是书。

“没错,不一样的。”小学徒回答。

“掌柜说,现在已经不一样了,还说出版商跟小卖店的生意也不一样了。”

“这样啊。”

也不能像豆腐店那样,自己做了卖、卖了做,是吗?

“是的,应该迟早会变成印刷、集货、批发、贩卖,这样的分工合作吧。”

“那是指新出版的书呢,但旧书没法这样,是吗?原来如此啊。”

没想到会在路边从一个小伙子身上学到这么多。

这么一想,我觉得有点愉快。

“那是怎么样?你是来代购狸子用叶子写成的书吗?”

听我这么问,为三发出“嗒嘿嘿”的蠢俗的声音苦笑。

“怎么,难道真的是这样吗?”

“不,也许真的是狸子哟。您不知道吗,大爷?就在那前面的……”

为三指着小径前方。

“书铺。”

“真的假的?这种地方有书铺?是印什么的书铺?”

“不,那里不是出版商,是书店。说是书店,也是间古怪的书店,遇到有人订购些麻烦的东西时,我都会上这儿来找。”

“麻烦的东西?”

为三放下背架。

“喏,就像这些。”

小学徒指着绑在背架上的包袱说:

“别处找不到的书。”

“包着我哪看得出是什么。”

“哦,比方说像德意志叫什么的团体出版的小册子、越后[14]的雅士在江户时代写的备忘录的抄本,还有连听都没听说过的经书,等等。”

“哦……居然有卖那种东西?”我问。小学徒应道:

“有的,都是些一般订不到的书哟。最近好像叫作珍本、奇本、稀本,但也不是多值钱的东西,也有些就像垃圾废纸。所以用刚才的话来说,还是只能叫作旧书,算是旧书店吧。”

“旧书店啊……”

我转过去,但只看得到樱树。

“总之,对咱们这些书铺小学徒来说,这样的店值得感谢。因为就算接到订单,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但是在那里……”

“几乎都有吗?”

“应有尽有呢。老板看起来很乖僻,但从来不会凶人。”

“这样啊,原来有书店啊。”

在这条小径前。

“不好意思,我以为像大爷这样的书虫,当然应该知道。”

“我怎么可能知道?来这里的头一个月,我成天躺在床上。我拜托附近农家的老妈子帮忙打理家务,自己一直在睡。总算能下床以后,也都在看医生。虽然最后只是杞人忧天,但在诊断出没问题以前,心里真是煎熬极了。所以我是直到最近才过起普通生活,这个月才开始散步呢。”

为了上医院,我来回这条大马路好几次,但连块广告牌也没有的话,也无从得知书店的存在。

“噢,这条小径一直往前,有块田地,尽头处是寺院。门前有花店呀年糕铺什么的,但途中没什么店铺。所以虽然寒酸,但应该是在寺院的参道上吧。就在那参道的途中,那书店孤零零地……”

“就在路边?”

“是的。三层楼高,像座灯塔般,是栋很古怪的建筑物。”

“三层楼?”

世上竟有这么奇妙的书店。

“不过我没去过上面,所以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模样。”

“那里……怎么说,挑客人吗?”

“这个嘛,感觉门槛有点高,但也不是会吃人。”

“去的全是像你这样的生意人吗?”

“也不全是我们这类人。”小学徒说:

“哎,跟银座那一带的高级舶来品店比起来,那里容易进去多了。虽然也有深奥的书,但也卖最近的杂志,应该也有一般客人上门吧。”

“这样啊。”

既然如此,非去探个究竟不可。

“大爷要去吗?”小学徒问。“嗯,会去吧。”我说。结果小学徒惊呼:“啊呀不妙了。”

“怎么不妙了?”

“这下大爷就不会再光顾小店了。”

“嗯,那儿离我家也近嘛。”

“小的会挨骂的。”为三噘起嘴说:

“因为大爷是个好客人啊。”

“不,你不告诉老板,他又怎么会知道?我也不会没事去打小报告。哎,就算被老板知道了,我也不会说是你告诉我的,甭担心。再说,我去四谷的时候,一定会上门光顾,替我跟老板问候一声吧。”

“是,多谢大爷关照。”为三摘下鸭舌帽行礼,重新戴好后,吆喝一声背上背架。

接下来他要走回四谷吗?

走到的时候,天都黑了吧。行李看起来也很重,不由得同情起他来了,真是相当辛苦的营生。站着聊天,占用了他不少时间,要是害他因此挨掌柜的骂,我可得寝食不安了。

我这么想着,再次喊住为三,赏了他一点小费。

为三欢天喜地,一再道谢,蹦蹦跳跳地经过玩具店前面离开了。

我盯着他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然后再次望向小径前方。

看不见寺院或任何事物。小径细窄,而且曲折。

去看看吧,我心想。

反正闲着没事。

在清闲方面,我的生活优雅到甚至想自称高等游民[15]了。

虽然我既不高等,也非游民,真要说的话算是下等人种。虽然丢了饭碗,但因为这样,唯独时间多的是。

我踏入小径。

胡枝子开花了,开得真早。

我一直看着上方或远处,都没注意到脚边,真美。

走不到半町[16],景观变得跟乡下没两样了。若是路边有尊古老的道祖神像[17],就完全是山村了。

右方的树林中断,变成一片农田,农田再过去是农家。虽然丝毫不带江户风情,却也没有半点文明或近代气息。不知道是什么田,但感觉土质并不肥沃。

田地再次隐没在树林之间。

树影间,几间仓库或是小屋若隐若现。

一团红色的东西冷不防映入眼帘,瞬间令我一阵心惊,但定神一看,原来是夹竹桃。今天真是常看到花,我边想边看得入迷,继续走去,忽然一阵诧异,发现左边有栋建筑物。

差点错过了。

我停步眺望,确实是栋古怪的建筑物。

该说像瞭望塔还是别的?为三也说过,很像近来已经难得一见的路上灯塔,不过比灯塔大多了。

他说的书店一定就是这里,没看到其他可能的建筑物,而且三层楼房十分罕见。

但它怎么看都不像间书店,别说书店了,实在不像间店铺。

门板关得严实,屋檐下挂着帘子。

帘上贴了一张和纸。

凑近一看,上面墨痕淋漓地题着一字:

吊——

简直就像刚死了人的人家。不过那种情况,写的应该是“忌”而不是“吊”,所以并非家中有不幸吧。那么贴上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用意?我完全摸不着头脑,比起吃惊,更觉得无法理解。

为三的话再次获得印证,这里肯定门槛很高,高过头了,完全无法想象里头会是什么情况。虽然无法揣测店主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里不欢迎生客。

好了,这下该怎么办?我迟疑起来。

不必说,这不是一家可以随意晃进去逛逛就走的店。如果不进去,就无法一探究竟;但既然进了店里,就不能两手空空地离开吧。不,不买东西应该也没什么不行,但总教人心虚。

哎,怎么有这么讨厌的店?

既然如此,直接打道回府就是了,却也不想这么做。这屋子外观异样地吸引人,那个“吊”字教人在意得不得了。

那字迹可算得上流丽吧。

我正自端详着,门板打开了。

门缝间露出一个肤色白皙的瓜子脸小童。

“咦,是客人吗?”

小童说。

“呃,嗯,算吧。”

“您在找什么书吗?”

“不,也不是,但我喜欢书。哦,我就住在这附近,没想到这里就有间书铺,所以想来看看。”

对着一个小娃儿,我竟结巴起来。

“哦,如果您没有要找的书,我不建议进小店来。”

“哦?这是为什么?”

因为只会迷失,小童说,他应该是这家店的小学徒吧。

为三有些世故滑头,但这孩子似乎类型不同。也许是长相秀丽的关系,看起来不像个学徒。他理了个大平头,系着围裙,所以应该是学徒没错,举止风度却让人觉得像是在祭仪上扮演天童的神社孩童。

“如果迷失,那不是更好吗?”

“是吗?”

“没错。凡事若是只朝着目的地径直过去,那就太没意思了。偏向那边,晃到这边,有时拐进岔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样才能增广见闻,才会有新的发现。这年头虽然盛行合理主义、讲求便利,但不太吸引我。这世上是没有无用之事的。”

“哎呀。”

美童张圆了小嘴。

怎么了?我问。他道歉说:“不好意思。”我问他为何道歉,小童回答:

“哦,因为小店老板也说过一样的话。世上没有无用之事,只有虚掷之人——”

“哦?”

我只是信口胡诌,没想到似乎也自成一番道理。

“你的老板这样说?”

“是的,那是小店老板的座右铭。”

“原来如此。对了,小伙计,这个……”

“吊”字是什么意思?我问。

“哦,那是招牌。”

“是广告牌?”

“这不是木板,所以严格地说并不算广告牌,这是小店的店号。”

“商号吗?但那不是个‘吊’字吗?”

不可能是别的字了吧。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是个“吊”字没错。

小童拧起细眉说:

“是的,咱们小店……就叫书楼吊堂。”

“吊堂。”

还真是个怪名字。

商家做生意最讲求吉利。即便是开化之世,或追求合理之人,在这些方面也不可能有所不同。

然而什么名字不好取,偏取了“吊”字,是什么用意?这无论如何都不是个吉利的店名吧,感觉根本没有要做生意的意思。

“真可怕的店名呢。”我说。小童歪头,“会吗?”

我更感兴趣了。

如果不看看就回去,可能会一直后悔下去。若是见过而失望,那倒无所谓。至少可以拿来当茶余饭后的话题。

“呃,我可以进入商品齐全到会令人迷失的贵店吊堂,见识见识吗?或者有什么规定,不是来找书的客人,就不能进去?”

小童再一次开口:

“真是失礼了,小店绝对没有不允许特定人士入内的规定。”

请进——小童抽身后退,打开门。

里头一片昏暗。

没有窗户。

维持固定的间隔,点着蜡烛。

烟色透明,灯火燃得正盛。

不是这阵子市面上开始流通的石蜡蜡烛,而是高级的和蜡烛吧。

只能看见幽蒙的灯光。

我觉得有点像万灯会,看不出店内有多深,有一种延伸至无尽处的错觉。

但这样的错觉也一下子就消失了。与门面相较,店内空间颇有深度,不过当然不是无限。最里面的地方,的确设置着类似柜台的东西。

左右墙面全是书架,堆积着贴了题签的书本。书架前面有平台,上面也堆着为数惊人的书。不全是和书,好像也有洋书。不是平放,而是直立在架上的书本也多得不可胜数。也许不是皮革书,而是收藏在书函里的和书。

我的眼睛还不习惯光线,无法辨读出书名。我确定烛台位置,望向下方。

没有铺木板,似乎是泥土地面。

我摇摇晃晃,摇荡似的前进。

周围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

一方面是因为眼睛逐渐习惯了,不过并非只是如此。

有蜡烛以外的光源。房间中央似乎是挑高的。我走到挑高部分,从正下方仰望,极高处有白光洒下,是天窗之类的东西。

二楼和三楼也都是书架吗?

“上面也是书吗?”我问。“也是书。”小伙计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上面的书也可以看吗?”

“可以,但只会迷失。”

“呃,也是啦,但有时候会想看一下品项吧?”

“品项很齐全。”小伙计回答。

“应该是吧。”

像日本桥的丸善书店就相当大。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们究竟经手多少书。相较之下,这家店的面积小太多了。小到完全无法相较,然而我却觉得这边的书本数量比较多。

我缓缓放低视线。

柜台上方挂着类似锦绘[18]的东西。只有那里,看上去就像小时候见过的绘草纸铺。

“你们也卖锦绘吗?”

“有戏子画、戏剧画、春画、瓦版[19],也有杂志和新闻。”

“你说的新闻,就是我们说的报纸?”

“是。”

那种东西也能卖吗?每天都印新的,所以才叫新闻,不是吗?我不认为旧的报纸会有价值。

“报纸卖得好吗?”我问。“有人想要就能卖出去。”小伙计说。

“是这样没错,我是说,会有人想要吗?报纸这种东西,不是一次读完就丢吗?就算现在再来看上个月或去年的新闻报道,又能怎么样呢?”

“也有些人没有读完,或不想读了就丢掉。”

“是吗?”

“是的。再说,您说看旧报纸不能怎么样,但若要这么说,其他事物也是一样的。任何书、任何印刷品,即使重读,也不能怎么样。”

“也是。”

那么。

“这家店比起书店,更接近文库、经藏这类地方吗?”

难怪书铺的小学徒会如此看重这里。

“旧幕府时代,热心办学的藩镇,都会设立搜集书籍的文库,对吧?听说在西洋,有将所有开版印刷的印刷品全部献给国家收藏的制度,不是吗?在我国,应该也有叫作书籍馆的地方,这里应该是与那类地方相似吧。”

回头一看,小学徒又微歪着头,一脸困窘。

在蜡烛火光映照下,他的脸色摇曳变换。

“但那些地方不会出售书籍吧。”

“嗯,的确是不卖书。只能看而已,也许可以出借。”

我们这里是卖书的,小学徒说:

“小店是书店。”

“嗯……或许吧,不过……”

卖跟借,不一样吗?我问,结果背后传来一道声音,“应该不一样吧。”

我慌张回头,看见一双脚。

柜台旁边有座楼梯,中央处站了个人。

“是客人吗?挠,有客人光临,怎么不叫我来招呼?”

“抱歉。”

“不,老板,是我不好。是我感到很稀奇,抓住他问东问西的。”

那双脚走下阶梯,脸很快地露了出来。

但光线昏暗,看不清楚。

相貌一片朦胧,但身上穿的是素面无染的白色和服。要说他穿的是神职人员穿的白衣,也的确是,但说起来,给人印象更像褪下袈裟的僧侣。

“客人在找什么书吗?”

“也不是,我只是喜欢书而已。”

“哦?”

那真是太好了,老板亲切地说,在柜台安坐下来,吩咐小学徒“去备好椅子和茶过来”。

小学徒慌慌张张地从角落搬来圆凳般的椅子,摆到柜台前,说了声“请坐”。

“别忙了,这样大费周章,我会过意不去。”

“如果客人不赶时间,请坐坐再走。”

我依言坐下,老板问我是研究什么学问的。

老板意外年轻。

至少不是能称为老人的年纪。感觉不比我小,但即使比我大,也完全估不出大了几岁。

“我没有在做学问。”

“不是为了学习而读书?”

“是的,我并不是什么勤学之士。脑中没有思想,也没有主义,是个庸俗的凡夫俗子。只是……嗯,就是喜欢。”

“喜欢……什么?”

“呃……”

喜欢书,我回答。

“客人喜欢读书?还是喜欢书?”

“呃……是哪一种呢?”

不是同一回事吗?

“我当然喜欢读书,书本来就是用来读的嘛。太艰涩的我没办法,但只要看到字,我大半都会读。不过洋文字我看不懂,对异国文字完全陌生。虽然剃掉发髻[20]已经二十一年了,脑袋里头到现在都还没有开国。”

老板莞尔一笑。

“这样啊。不过如果只是读,借来读也是一样的吧?”

“说得也是,不过最近租书店都倒闭了,不是吗?全都变成了卖赤本的,但现在连那也都不见了。再说,租书店里放的书,说起来都是比较鄙俗的。我不是说鄙俗的东西不好,但租书店没有佛书、汉籍这类书本,所以从年轻时起,我就不是很喜欢。我倒是看了很多曲亭马琴[21],但也只是因为他的作品数量多。”

老板笑着点点头,问:

“客人喜欢佛书汉籍?”

虽然不讨厌,但被问到是不是喜欢,又觉得有点犹疑。

“不不不,如果说喜欢,要挨佛家人士责骂的。毕竟我的脑袋还在锁国,对洋玩意儿一窍不通,但从小就被逼着念了一堆《论语》之类的,所以对那一类还比较熟悉罢了。儒书有时候说教味浓得呛鼻,但本草博物类的书,我读得津津有味。”

“那么,客人是武家人士?”

“算是武家出身,其实我是武士之子,但十岁左右,幕府就结束了,所以我并没有武士的自觉。才刚元服[22],发髻就剃掉了;连长短佩刀的重量都还没体验过,就四民平等了。回神一看,不是武士的人生反而更长呢。”

我已经三十五了。

“哎,就像刚才说的,我也不是在学习什么,我的情况,读书只是消遣的延长罢了。最近我也读些诗歌小说,也看翻译作品。前阵子我第一次读了坪内逍遥[23],感觉很不可思议,有些古怪,但很有意思。”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老板附和着。

“咱这里就像您看到的,是家书店。”

“嗯……”

“卖的不是书的内容,而是书。”

“这个嘛,应该是吧。”

“如果想要的是知识,不管是借来读,还是站着翻阅,都是一样的。只要读上一次,理解了,那就结了;但书本并不是信息。”

书本就像坟墓,老板说。

“坟墓……?”

“是的。人会死,物品会损坏,时间迁移,万物皆免不了毁灭。乾坤尽皆变迁,万物皆为无常,此为世间常理,但这都是现世的事。”

老板伸手遮住柜台的烛台。

他的影子在背后扩展开来。

“这张锦绘……画的是西南之役[24]。”

似乎是,我见过。

“当然,我没有参加过那场战争。画这幅画的绘师、雕刻师、版印师……应该也都没有参加,这幅画是想象。”

“是这样吗?”

“是的,但是这上面画的战争,是实际发生过的。虽然不知道是否就像画上所画,但这幅画在说,当时发生了这样的事。只知道这幅画的我,只能认为西乡吉之助[25]就是生得这副容貌。”

“或许吧,但里面也有夸张或编造的成分吧?”

“是的,或许全是夸张和编造吧。毕竟再怎么说,这都是绵绘。然后……这边是现在博文馆正准备出版的书籍草稿,书名叫《西南战史》,听说计划是十二篇的大作,上头应该会巨细靡遗地描述西南之役的始末吧。作者名叫川崎紫山,他是《东京曙报》的记者,是知名的民权派,甚至有别家报社挖角他担任主笔,所以是经过翔实采访而写下的作品。您觉得这本书怎么样呢?”

“怎么样……嗯,以数据来说,这本书比较值得信赖吧。”

以数据来说应该是这样没错,老板说:

“以信息的角度来看,这本书的价值确实比较高。但是客人,即使读了它,我也无法参加西南之役。”

“呃……”

“因为那是十五年前就已经结束的事。事到如今,我无法援助西乡军,也无法加入政府军,只能通过读这本书来想象。对我来说,西南之役……”

老板把烛台搁到柜台上,食指顶住自己的太阳穴。

“只存在于这里,它并不是真正的西南之役。说起来,就像西南之役的鬼魂。”

“鬼魂?”

“是的。鬼魂其实是一种神经作用,让人产生看起来就好像死人在那里的错觉。”

“嗯,是有这样的说法。”

“是同一回事。愈是巨细毕究、知道得愈多,西南之役的鬼魂在这头盖骨之中的轮廓,就会益发鲜明吧。但那并非实物。”

“确实如此。”

“‘我’这个字,并不等于我本身。‘您’这个字,也不是您本身。词语与现世相对应,但并非现世本身。‘桌子’这个词,与这张桌子……”

毫无瓜葛,老板说。

咚,他敲了一下桌子。

“文字也是一样。不消引用不立文字[26]的教诲,文字只不过是记号。汉字、假名,都与这幅锦绘相同。”

“意思是文字原本是图案吗?”

现在仍是图案,老板说:

“只是并非具象而已,文字是画在平面上的纹样,因此是图案。不过文字对应音韵,承载着意义,只是如此。而我们将它组合,当成语言达成共识罢了。”

“嗯。”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但不消老板说明,就是这么回事吧。

“把作为语言形成共识的图案,再加以组合,形成文章这样的咒文,罗列聚集起来……就成了书。”

这里有很多书,老板扫视店内。

多到过剩。

“语言皆是咒文。记有文字的纸,是咒符。所有的书本都是咒具,封印着变迁的过去。”

“咒具?”

倒是——老板转了过来。

“客人会去扫墓吗?”

“嗯,我这人讨厌信仰,是该当遭天谴的脾性,所以佛事、法事都很偷懒,扫墓也不勤奋,不过中元和故人的忌日,还是会去菩提寺[27]上个香,合个掌。”

“扫墓的时候,客人心里面都想些什么呢?”

“呃,也没想什么,有时会想起过世的家父或祖父母。”

“对比他们更早的祖先呢?”

“那真是无从缅怀,毕竟我不认识他们。嗯,祖先的英勇事迹,小时候多少听过一些,所以那些事是记得,但我不知道他们的长相和声音。”

“都是一样的。”

老板又亲切地一笑。

“什么是一样的?”

“您面对墓碑,可以想象令尊、令祖父母的模样。因为您认识故人。但不认识故人的人,什么都无从想象。”

“您说这跟什么一样?”

这个,主人举起一本书。

似乎是洋书。

“您说您不擅长外国语,所以大概无法阅读这本书。即使努力钻研语言学,变得能够阅读,应该也难以轻易理解。”

“不不不。”

我应该完全看不懂,我打从一开始就不想要弄懂。

因为这是别人的墓,主人说:

“即使参拜陌生人的墓,您也不可能联想到任何事物。”

“原来如此,所以才说是坟墓啊……”

我张望屋内。

那么,这家店是墓地吗?

“如果认为只有书里记载的信息有价值,那么是不需要书的。只要请教熟悉该领域的人士就行了。墓是石块,底下掩埋的是骨头。那种东西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在石块与骨头当中看出什么的,是祭拜墓的人。书也是一样的。书不是它的内容有价值,而是通过阅读这个行为,读的人心中有什么显现……这才是价值所在。”

“意思是说,重点不在于内容?”

“即使阅读同一本书,每个人心中显现的事物也不同吧。纵然写的内容再怎么没有价值,纵然有千百个人断定它没有用,只要有一个人因它萌生有价值的某些事物,这本书就不是没有价值的。”

“是这样的吗?”

书是咒具啊,老板接着说:

“文字和语言都是虚假的,其中没有现世,没有虚实可言。所谓书籍,是写下它的人所创造的虚假的现世、现世的尸骸。”

那么这幢房子,岂非尸骸累累?

“但如果有人读,那具尸骸就会复活。借由解读文字这个咒符、念诵语言这个咒文,只属于那个人的现世,就会以鬼魅的形式出现在阅读它的人的内在,确确实实地现身眼前。那……就是书。”

所以才会有人买书,老板说。

“为何说‘所以’?”

“从书中显现的现世,不是这真正的现世,而是只属于那个人的现世。因此人会想要把只属于自己的另一个世界,收藏在自己的心中。”

我懂那种心情。

“是为了反复阅读吗?”

“当然,每一次阅读,都会显现吧。也许每一次读,看到的都不一样。但我认为只要读过一次……也许就没有必要再读了。”

“是……这样吗?”

“因为即使不读,只是观看;即使不看,仅是拥有,就是那个世界的主人了。”

“只是看吗?”

“是的。题签上的书名就像法名。雕刻在西洋皮革书书脊的,是墓志铭。只要看到它,就知道是什么墓了。”

只要想就行了,是吗?

“原来如此。可是老板,你说只是拥有就好了,这我不懂哪。我觉得这跟是不是拥有,好像没有太大的关系。”

不,这很重要,老板说:

“即使拜的是同一座墓,不同的人看到的鬼魂也是不同的。这么一来……那就再也不是只属于自己的世界了。”

“是这样没错,但……”

“当然,也不是说非要拥有不可。以某个意义来说,墓地只是个装饰。佛坛和牌位也是装饰。这样说也许大不敬,但这些东西,都只是信仰的契机罢了。重要的是心态,所以即使不参拜、不祈祷,只是诚心供养,应该也能上达天听。不过……”

老板以有些爱怜的眼神望向架上的书籍。

“对于重要的人,至少会想要保留他的牌位吧?”

“哦……”

“书拥有再多也不为过,读书可以增加眼界。读过多少,就拥有多少世界。但坦白说,其实只要有一本就够了。只要能找到那本无可取代的书,那个人就是幸福的。”

所以人会寻觅书本,老板说:

“真正重要的书,会带给我们等同于现世这一辈子的不同人生。所以在遇到那本无可取代的书之前,人会不断地寻觅。”

是……这样吗?

这里面有我的那本书吗?

在这些纸张和文字的旋涡中,究竟囚禁着多少现世的幽灵?

“找得到吗?”

“也有些人无缘邂逅。不,我想无法邂逅的人更多。但不管怎么样,在读到以前,不会知道,所以不读就无从邂逅。即使读了,有所领略,还是会忍不住想,也许还有能带来更深刻领略的书,也许下一本会更好。无法决定这就是那一本,又寻找下一本。所以书不是人去搜集,而是它们主动来到身边的吧。”

我觉得可以理解那种感觉。

与收藏家有些不同。

不是想要增加、想要搜集齐全、想要填满。不是数量的问题,也不是有所不足,完全只能说是自然而然聚集而来的吧。

“不过这肯定也算是一种病入膏肓吧。”

因为会忍不住贪得无厌哪——主人说,露出微笑,站了起来。

“就是希望书能让那样的人找到,我才会在这里展示着尸骸与墓碑。”

所以……

不,有点不一样哪,老板说。

“不一样?”

“与其说是为了人,也许更应该说是为了书。不,就是为了书。”

“为了书?”

主人仰望阶梯上方。

“总之,我想要有人阅读它们,姑且不论适不适合。但不管适不适合,如果没有人读,书就是垃圾。无人参拜的墓,只是块石头。即使底下埋藏着尸体,而不管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伟人的尸体,也不会有人发现。没有人读的书,只是一沓废纸。”

“说的也是。”

所以我卖书,老板说:

“卖书,就是供养书。”

所以……

才叫作吊堂吗?

“您凭吊书。”

其实我原本是个僧侣,主人摸了一把头发说:

“不过还俗已经很久了。”

“原来老板本来是和尚?”

可是他很年轻。我以为他年岁比我大,但声音很年轻,感觉顶多三十开外。不,也许看起来年轻,是此情此景过于奇异的缘故。

“我有眼不识泰山,难怪老板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哎,我这人凡事思虑不周,从来不曾去细究任何事,但老板说的话,我能够理解。所谓喜欢书,也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呢。虽然……”

也觉得有些夸张……

我还没全部说完,小伙计的声音就从旁边插了进来:

“请问,可以上茶了吗?”

“挠,别杵在那种地方,怎么不快点端上来呢?”

“哦,因为老板一直说个没完,我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上茶才好,茶都凉了。”

小伙计歉疚地说,连着茶托端了茶杯给我。

茶也不怎么凉。

“我自己也还在找我的那一本。”

“那么……”

还没有找到吗?明明……有这么多的书。

老板笑了。

“哎,每一本在读的时候,都觉得就是它了。尽管这么想,却又觉得也许其实在别处,然后又开始寻寻觅觅。找着找着,书就变得这么多了。这么一来,又觉得每一本都无比珍贵,迷失在里头了,结果渐渐地又怜悯起这些书来了。”

“怜悯?”

“因为它们也许有比我更好的归宿啊。”

“哦……”

就像男女之间的感情哪,我说。是吗?老板笑道:

“有个词叫作‘死藏’,这个样子完全就是死藏。引导死者,超度成佛,是佛家的使命。若要供养它们,就只能将它们出售了,所以我拿它做生意。就是这么个来龙去脉,所以咱们小店与其他书铺在起源上就不同。”

不是出版商,也不替人订书,而是广为涉猎,进货、陈列,然后出售。不,是将之陈列,直到它们邂逅寻觅它们的人吧。

真是场大法会呢,我说:

“那么老板,上这儿来的客人,都不是我这种糊涂鬼,而是带着明确的目的,迫切地前来访书的人喽?”

“没那回事。”

“不是吗?”

“我也会为无人供养的死者牵线。若是把香火断绝已久的古墓,与找不到应该祭祀的祖灵的人牵合在一起,有时就能够让微渺的缘分维系下去。”

如果书完全卖不出去,我就拿不到月钱,小伙计插嘴。

就是这么回事,主人笑。

我的眼睛已经完全习惯店内的光线,也可以看出题签上的文字了。也是因为听他滔滔不绝说了许多吧,这里看上去确实也像座灵庙,真的非常井然有序。老板应该是个一丝不苟的人。由于井井有条,乍看之下清爽整洁,但仔细一看,摆放方式及数量都令人无法想象。

我无法忖度他是以什么样的基准来分类的。我把茶杯还给小伙计,说着“我逛一逛吧”,正要起身……

有人敲门了。

“咦,有客人?”小伙计把茶杯搁在楼梯角落,急忙赶往门口。我顿时狼狈起来,窥看柜台,老板似乎察觉了什么,“请稍待一会儿。”我没办法,只好却步似的停留在原地。

门打开了。

强光射入幽暗之中。

一道拖着淡影的轮廓,很快地凝结成人形。

原本应该是个巨汉吧。

然而那人却垮着肩膀,身子略为前屈。

可能是因为那萎靡的姿态,整个人看起来缩小了几分,来人拄着拐杖,也许腿脚不便。

影子前进到店中央左右。

漆黑的头发往后梳,脸上有着厚唇及健壮的下巴,上头有着两只大睁的眼睛。如果他抬头挺胸,怒目而视,遭到瞪视的对象应该会被震慑住。他算得上是一副眼神锐利的侠客风貌,却显得有些黯然神伤,与其说吓人,不如说让人看了心痛。

也许他生病了,我直觉地这么想。

脸色也一片青黑。

“这里是吊堂吗?”

他的嗓音嘹亮、沉稳,但响亮中却带有某种迫切、苦恼的音色。

“是的,我是这里的主人。”

“噢!”

男子转向老板声音的方向。

一身色调朴素的单衣,黑色外褂,年纪应有五十以上。眼下的黑眼圈,以及失去弹力的皮肤,让他看起来比外表更老了一轮。

也许是眼睛尚未适应光线,男子的视线在空中彷徨,说:

“我是秋山武右卫门介绍来的。”

“秋山先生,是地本批发的秋山先生吗?”

说到地本,应该是指洒落本、滑稽本、人情本、狂歌本[28]、赤本黑本黄表纸等草双纸这类书籍的总称。简而言之,是江户时代的娱乐书籍。

“对,就是滑稽堂的秋山。不过地本的店先前已经关了。那类东西不合时代潮流,现在变成浮世绘的出版商了,不过,哎……”

毕竟浮世绘不流行嘛,男子说。

“是吗?我们这里还有客人会来买。这么说来,前年出版的戏子画——大幅三张连画共三款,我记得是秋山先生那里印制的吧?”

是这样吗?男人极为暧昧地应道。

“那是雪月花之内,第九代市川团十郎与第五代目尾上菊五郎,还有市川左团次的雪月花。那不是依着上演的戏而画下的吧,所以不算戏剧画,而是使用演员肖像画的故事画。承袭古典画和武者画的传统,端出新的花样。技法和构图都非常出色。”

这家店也卖那种东西?男子不可思议地问。主人笑着回说:

“是我自己喜欢买的。我喜欢浮世绘。”

“那你这人落伍了。”

“这样吗?”

“往后是西洋画的天下啊。”

“西洋画也很不错,但是两者不同吧,而且西洋画不是印刷品。”

“就算是肉笔[29],一样是浮世绘,没什么不同的。哎,只要还叫作什么‘浮世’,就永无翻身之日。”

“是这样吗?”

不行的,男子皱起眉头说:

“最近追求的不是‘和魂汉才’,而是‘和魂洋才’对吧?就是它,我认为就是这样。只要是好东西,就得加以吸收……”

男子忽然踉跄了几步。

“……才行啊。”

男子往前栽去。

我见状觉得不妙,站起来让位。

老板看我,露出淡淡微笑,和善地说“多谢”。

男子说着“抱歉抱歉”,坐了下来。

看来身子相当不好。

“这里是烧蜡烛的?”

男子问。

是从能登那里订来的蜡烛,老板回答:

“现在的蜡烛质量不好,会冒煤烟,商品会被熏黑。”

“不用洋灯吗?”

“洋灯也会有煤烟。”

我也不喜欢洋灯,男人附和:

“可以调节亮度,是很方便,但就是教人心神不宁。百目蜡烛[30]很好。熬夜工作的时候就得用百目,所以我不说凡事都是西洋好。虽然不那么说,但不好的就是不好。”

浮世绘有那么糟吗?老板说,瞥了一眼挂在柜台的锦绘。

“浮世绘很美啊。”

“是很美,就是要画得美嘛,可是也就这样了。你说的没错,浮世绘跟西洋画是不同的东西。技巧跟想法,本来就有东西之隔,所以这样就好了。可是主题太糟糕了。”

“主题糟糕?”

“日本画也是,画来画去,永远就是那几个主题的话,根本没有未来。而且画有范本,这根本就错了。每个人都照着范本画,这样怎么比得过西洋画?得先亲眼去看,然后画,要不然就是自己想,自己画,非得这样才行吧?然而这个国家的画家,就只会抄别人的画。”

老板闻言苦笑。

“从临摹师傅的画起步是没关系,毕竟模仿是第一步。可老是用相同的技法,画一样的东西,这样永远都无法超越师傅。”

“没办法吗?”

“看不一样的东西,画出不一样的东西,这样才能超越。可是观点相同、技巧相同的话,是没法青出于蓝的,因为当然是师傅画得比较好。即使画得比师傅好了,也会被逐出师门。”

“是这样的吗?”我忍不住插嘴,“不能画得比师傅好吗?”

“师徒关系是一辈子的。如果另立流派,那另当别论。”

“哦……”

“无论如何都想超越师傅的话,就只能像北斋[31]那样,脱离派阀自立门户。可是那样一来,就接不到工作了。这副德行,怎么会有进步?还在争论什么派啊,门的,根本就没奈何。哎,当时的社会没有变化,也许那样就行了,可是世局都已经有了这样的巨变,没办法啦。”

非改变不可啊,男子告诉自己似的说。

这番话也许有理,老板回答道:

“但我认为好的作品,无论任何时代都是好的。”

不不不,男子摇头说:

“就像你说的,好东西就是好。我会用百目蜡烛,就是因为觉得它好。可是这年头,会用百目蜡烛的人不多了。要不了多久,就再也买不到了。这么一来,即使不情愿,也非使用洋灯不可。既然如此,倒不如早早换成洋灯才是正经。而且或许还能设计出比百目蜡烛更好用的和风洋灯呢。不,非得这样才行。”

这才叫作和魂洋才啊,男子说:

“所以呢,肉笔画也许另当别论,但版印出来的不行。至于哪里不行,流通已经赶不上了。因为说到印刷,那个叫什么的西洋技术实在太厉害了。雕木板,一色一色印刷,实在太累人了。师傅也愈来愈少了。”

“好像是呢。”

“哎,现在生意不能只在东京做,所以这么一来就难啦。版木哪是可以印上几千张几万张的东西啊。若要卖到全国,雕刻师和版印师的质量都没法维持。”

没有未来啊,男子说。

“没有未来吗?”

没有,没救啦,男子露出苦闷的表情。

“已经没有后路啦。”

“也许是吧。不过……即令不符合时势潮流,或是无人青睐,会保留下来的东西,就是会保留下来呢。”

“会吗?”

“是的。这里有百年前,也有两百年前的书。只要保留下来,就能阅读。只要阅读,也就会保留下来吧,画也是一样吧。有些作品,是一两百年以后才会显现出价值的。”

“哎呀,就算是那样,浮世绘还是不行。那不是什么高尚的玩意儿,至多只能糊纸门时拿来衬底。秋山那里,我想也要完蛋了。如果卖不出去,也没法印嘛。”

真寂寞呢,老板说,拿起刚才给我看的西南之役的锦绘。

“真希望能保留下来。”

“没得印,就不会留下来。”

“但会不会保留下来,是由读者、看的人来决定的吧。”

男子蹙了一下眉头,眯起眼睛说:

“不,即使是这样,还是无法违抗时代潮流。违抗也没用。无时无刻抓住潮流,随之改变,才是正确的做法。我就是怀着这样的信念,一直活到今天,但……”

已经不行了,男子垂头。

“您看起来似乎不太舒服。”

“是啊,不舒服极了,是江户病[32]啊。”

“脚气吗?真是糟糕呢。”

“很糟糕。糟糕是糟糕,但都是自作自受啊。不是不注重养生,而是根本不养生,哎……”

是嗜酒反被酒给吞了啊,男子说。

“饮酒过度吗?”

“岂止是过度?哎,说来丢脸,我啊,神经已经完蛋啦。”

“神经……是吗?”

“没错,神经。”

男子把拐杖拄到身前,双手搁在上面。

“我疯了呢。哎,不知道是脑子坏了,还是心被吃了,总之失常了。直到不久前,人还关在巢鸭的那处疯人院里呢,整个人变得糊里糊涂……”

人家都当我是疯啦,男子说,然后看向我接着说:

“啊,不必担心。我不会抓狂伤人。哎,要是能像那样疯个彻底,也许倒好,不过简而言之,是神经衰弱。”

神经不行了啊,男子说:

“神经是怎样的玩意儿,我没见过,所以不知道,不过是跟这脑袋还是哪里相连吧。而它一定变得像破布一样,破破烂烂了,所以我已经不行了。自暴自弃,连重要的工作都半途扔下。”

这样啊——主人说着,在柜台坐下。

“半途丢下,就这么扔着不管了。哎,这不是第一次了。二十年前,我也犯过一次,那个时候治好了。人说病由心生,还真的是,说穿了就是心情的问题。可是去年又犯了,我去看了医生,然后暂时是好了,可是……”

一出院,又变回了原样,男子说着,闭上眼睛。

“我这人太不走运了。以为这回稳治好了,没想才开始工作,又整个人不对劲起来。哎,也是因为没钱了。前阵子家里遭了小偷,我整个人吓坏了,所以……被扔进了疯人院。但也不能老是休息,所以我在病床上继续工作,结果被赶了出来。我没办法,又去了其他医院,但那里的医生也说我无可救药。”

“医生怎么能那样说呢?”

“哎,我也不怪医生。可是如果治不好,就算硬赖在那儿也没用吧,所以我出院了。”

然后我目不斜视地直奔这里,男子说:

“我脚也不行了,所以招了人力车,要车夫在外头等着。啊啊……”

讲了一堆废话哪,男子说完,睁开眼睛。

瞳眸倒映出蜡烛火光。

“我没什么时间了。”

“这样啊……”

“我觉得我的日子已经不长了……没时间了。”

“我明白了。那么……”

您想找什么样的书?——老板说。

“我虽然这副德行,没学识,但也会看书。我是町人[33]的孩子,但为了工作需要,也学了认字,年轻时起就看了很多书。因为我必须知道故事来历、典章掌故等等。我干的这行,得了解古代、知道异国的风俗才做得来。因此我也读了很多汉籍和唐本,可还是不够。”

“还是不够?”

“对。所以……请卖给我在死前、在临终之前读的书吧。”

男子青黑色的脸庞扭曲,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哎,既然医生都这么说了,也许我是真的疯了,但我还能分辨事理。身体、灵魂都衰弱了,神经也残破不堪了,瘦弱得都要折断了,但还是想要工作。”

我想工作啊,男子说:

“要是这个样子死了,我会死不瞑目。我想要工作到最后一刻,可是我的手怎么样都动不了。”

可不是因为生病的关系,男子厉声说:

“不是手废了,而是提不起那个劲。力量传不到指头,是神经的关系吗?应该不是。只是少了什么。应该有什么我非知道不可的事,所以我想要……”

想要读点什么啊……

“哎,都听到三途川[34]的流水声了,还要装模作样,实在可笑,对吧?”

嘿、嘿、嘿,男子很勉强地使尽全力笑了。

的确……

我觉得他也许是疯了。

他是不是相当痛苦?听说脚气如果恶化,有可能致人于死。我不清楚会有什么症状,但有时好像比痨病更痛苦。

真假姑且不论,但唯一肯定的是,这名男子悟出自己的死期将近。

当然,也许那也只是他过度担忧了,但对本人来说,一定是难受到甚至预期死亡在即吧。

在这种状态,人会想要读书吗?

应该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吧?不,首先,这名男子有着强烈的工作欲望。我完全不知道他从事什么行业,但总之他想工作吧。

那么,为何会想要读什么书呢?

再说,有什么书是非在临终之前看完的吗?这家店的老板说,人都在寻找无可取代的一本书。但因为不管怎么读,都觉得还没有找到,所以才会不断地寻觅、阅读。

我觉得或许如此,但是他知道哪本书才是属于这名男子的吗?

不就是因为连自己都不知道,才会不断地读吗?一本接着一本。

就像老板说的,其实只要一本就够了。不,就只有那一本。

然而正是因为不知道是哪一本,才会落得一本又一本地读的窘境,不是吗?

如果相信老板的话,老板自己就是因为还没有邂逅那一本,才会像这样……

引来足以构筑起大伽蓝[35]的庞大书籍,不是吗?

吊堂主人默默看了男子半晌。

男子淌出汗珠。

老板朝杵在角落的小伙计使了个眼神。美童机敏地察觉指示,无声无息地移动,靠到柜台旁。

主人将嘴巴凑近美童小巧的耳朵,以我无法听见的细微音量说了什么。

小童——他好像叫作挠——轻轻点头,再次无声无息地移动到门口,将开了一条缝的门板紧紧关上。然后将门旁的一根蜡烛……

熄灭了。

下一根蜡烛。

也熄灭了。

挠以谨慎的动作,熄掉一根根烛火。究竟有什么用意?我正想询问,老板庄严地开口了:

“方便我请教几个私人问题吗?”

“私人问题?”

“恕我冒昧,我想客人您是吉冈米次郎先生,对吗?”

老板如此问道。

男子闻言,睁大双眼。

“你知道我?”

“不。是我这个卖书的随意猜测的,如果猜错了,还请包涵。”

“没错……那也是我的名字之一。”

“其他的名字……此处如非必要,您不必告知。不,姓氏也不需要,我可以称呼您米次郎先生吗?”

请便,男子说。

“好。倒是……米次郎先生看过三游亭圆朝[36]的表演吗?”

“我喜欢他的人情故事。我虽然生得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但动不动就掉眼泪……”

不,我是说怪谈故事,老板说。

柜台的烛台……最后一根蜡烛熄了。

只剩下天窗射下来的微光照亮男子疲倦的脸。

“圆朝师傅几年前因为与曲艺场老板起了纠纷,退出讲坛,但听说身体状况也不太理想,最近就要退出江湖了。”

这样啊,太可惜了,男子说。

“那位无舌居士[37]也是开化先生们最为痛恨的怪谈故事的名家。《真景累渊》《怪谈乳房榎》《牡丹灯笼》……篇篇皆是杰作。以前他经常举办怪谈会,似乎也在搜集幽灵画。”

“这我听说过。据说他仿效百物语[38],立志要搜集百幅亡魂画……”

“是的。”

您知道得很清楚呢,老板说。

“嗯,就像刚才说的,我并不讨厌。”

“不讨厌……幽灵,是吗?”

“你、你说什么?”

男子作势起身。

“这……是在说什么?开化之世,怎么会有什么幽灵鬼怪?怪谈故事不是故事吗?那是圆朝自创的故事,都是胡扯的,不是吗?”

您不是看到了吗?老板说。

“看、看到什么?”

“不存在于此世的人。”

“你……”

男人嘴巴半张,然后大眼骨碌乱转,在几乎变得一片昏黑的店内东张西望。

“那、那是因为我神经错乱,才会出现幻觉,是我眼花了。我本来神经就有问题。是因为神志失常,才会看到罢了。医生也说了,说我是精神病,所以……”

男子口沫横飞地说到这里,忽然全身一松。

“你怎么会……”

“当然,是胡猜的。”老板静静地说,“毕竟我俩是初次相会。”

“不,那种事情怎么可能猜得出来?你、难不成你……不不不,不可能。世上没那种东西。什么幽灵根本是神经失常的产物,不是文明人该看到的东西。是只会出现在戏里、讲谈[39]故事里,无聊的地本里头的东西。就是这样的,人啊,死了就完了。剥下皮,底下就是肉,会流出血来。割开肉,就会跑出肠子,中心则是骨头,哪里都找不到……”

找不到灵魂,男子说:

“所以世上才没有什么幽灵。”

“但是米次郎先生不是看到了吗?”

“就跟你说……”

不是因为神经失调才看到的,老板打断他:

“而是相反。”

“什么叫相反?”

“一切的根源……不都是那个幽灵吗,米次郎先生?”

“你说根源?那是怎样?我会发疯、手脚麻痹、工作出差错——到最后,风评变差,一切都是那个女人害的吗?”

那个女人……?

“那、那样的话,现在我会沦落到这地步……”

都是因为幽魂作祟吗?男子——米次郎大吼:

“没错,我的确是抛弃了那个女人,可是是她说想分手的。她说她会妨碍我出师独立,所以要放手。我怎么也……”

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去死啊……!男人挤出声音似的说:

“她、她在恨我吗?一定很恨我吧。她不想我跟其他女人在一起吗?是这样吗?这是作祟吗?”

“不,不是作祟。”

老板说:

“我不知道那个女人和米次郎先生之间有过什么。但是米次郎先生二十年前神经失常……是不是看到幽灵的缘故?”

“啊,不,不是那样。不是的,但……”

“这样啊。不是那个时候看到的呢。”

“没错……那个时候我啥都没看到。不不不,我不可能看到那种东西,都是心理作用。”

“原来如此。那么……是在那之前看到的。”

“为、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如果我会神经衰弱,是死掉的女人害的,那么我应该在二十年前、更早以前就失常了。”

“您果然……看到了。”

“我没看到,就说是眼花了。”

“也许吧。那么假设是眼花好了,二十年前,您也这么认为吗?二十年前的米次郎先生,是不是把眼花看到的东西,当成了那位姑娘的幽魂?然后心想……那个幽魂会再出现吗?”

“没……”

没错,米次郎同意了。

“您有理由这么认为,对吧?”

“对。二十年前,那个时候,我在金六町跟一个女人同居。我也考虑过要不要成家,那个时候我很幸福。可是,所以,莫非……”

应该就是这样吧,老板说:

“您担心……是不是过世的女人因为怨恨而现身了,是吗?”

“我说过了!那是……”

“不管是眼花还是神经作用都无妨。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总之米次郎先生看到了某些东西……”

并曾相信那就是幽灵,对吧?老板说。米次郎的脖子无力地耷拉下来。

“与其……说是相信……”

那就是那个女人,米次郎说:

“那、那毫无疑问就是死掉的女人,而且她抱着婴儿。”

“哦?”

“看起来就像读本[40]之类的提到的产女妖怪。虽然看起来非常恐怖,但我并不害怕。因为她看起来是那样缥缈、那样悲伤……”

那样地美,米次郎仰望虚空。

“明明是已经死掉的女人哪。”

“那个婴儿是……?”

“我没听说她怀了身孕。可是,哎,我觉得那可能是我的孩子。我觉得因为没有生下来就死了,所以她才抱着孩子来给我看,只有这个可能了。”

居然。

世上居然有如此悲伤的事?

没能产下孩子的女人,抱着没能出世的婴儿……

明明是已经死掉的女人哪,米次郎再一次说。

她应该没有怨恨谁吧,老板平静地说。

“你说她不恨我吗?”

“我这么认为。反倒是米次郎先生自己怀着无法磨灭的罪恶感,不是吗?”

“没错。”

就像你说的,米次郎无力地回答。

“所以米次郎先生无法原谅自己和其他女人过着幸福的生活,对吗?”

“也……许吧。”

“因为您不只是单纯地想念着过去的女人,为了抛弃她而懊悔。对方已经过世了。不,不仅仅是过世,米次郎先生……”

还看到她了,老板说。没错,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啊,米次郎再三说着,落下泪来。

“太可怜了。一想到她在地狱的血海中抱着孩子,我真是肝肠寸断,所以……”

“所以忧伤成疾……开始沉溺于酒乡,是吗?”

米次郎只是不停垂泪。

“脚气的原因,是饮酒过度。神经衰弱的原因,亦不言而喻。所有的一切,皆是……”

因为看到了那个幽灵。

“米次郎先生一定动辄想起那女人的身影吧。”

“是啊。我跟那个二十年前同居的女人最后还是分开了。因为我人疯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后来我也跟一般人一样,偶尔玩玩女人,但就是不敢成家。和现在的老婆结缡的时候,也犹豫良久。”

“这样啊。”

“认识现在的老婆,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了,我迟迟下不了决心。根津的太夫[41]跟那死去的女人长得实在相像,所以我也忍不住动了真情。但每回看到她的脸,我就忍不住要害怕,所以跟她断绝了往来,八年前和现在的老婆成了亲。我老婆是不信那种事的。不,我也不相信。我说过很多次,所谓幽灵……”

“是心理作用……是吗?”

“难道不是吗?”

“应该就是吧,毕竟大伙儿都这么说。就像米次郎先生说的,这就是时代潮流。同时也像您说的,时代潮流是无法违抗的。好的事物、优秀的技术、正确的知识,都应该要尽量引进。这个国家一直是这样过来的。虽然也有些国学者认为佛说是‘唐心’,应该排除,不过朱子学和兵法也都是外来的东西。接纳西方的精华,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即使因此造成迷信旧习的废绝,也是逼不得已的事。所谓幽灵,细看不过只是干枯的芒草而已……若是能这么解决就好了。”

“能这么解决……就好了吗?”

“是的。不过有时也没法这样就算了。”

老板站了起来。

“人就是会这样。尽管理智上明白是错的,却就是无法改变认知。有时候则是反过来,原本丝毫不怀疑的信念,只因为一次体验,就被彻底颠覆……”

“只因为一次体验……”

“是的。超越人智……感受到超越人智、神秘玄妙的体验,有时候是胜过一切道理的。要克服这样的体验,需要非比寻常的努力。不,我想常人是无法克服的。”

米次郎用力握紧了拐杖。

“所以您会变成这样,也是无可厚非之事。米次郎先生这辈子,都耗费在否定那惊鸿一瞥的幽灵上头了吧。就像是耶稣教所说的悔改,那有时候即使穷极一生,仍无法达成。”

挠,老板呼叫小伙计说:

“三楼有昨天刚进的书吧?喏,才刚送到的,你应该记得吧?把放在它旁边的东西拿过来。东西打开着没收,一看就知道了。”

是,挠简洁地应声,无声无息地走上隐约浮现在黑暗中的阶梯。

“是、是书吗?”

“是的,上面写了我刚才陈述的事,直到刚才我还在读,这也算是某种缘分。我想它留在米次郎先生手上……应该是最为妥当的。”

“有、有让我在临终前看的书吗?”

“是的,请务必一读。”

短暂的沉默。

很快地,挠下楼来了,手上拿着一本薄薄的书。不是皮革书,但看起来也不是线装书。

“请。”

老板接过书本,走到米次郎正前方,恭敬地将书放入他的掌中。

“读这个就行了吗?”

“是的。”

“这就是我的书吗?”

“没错,这就是您的书,这里头写着您的事。”

“写着我的过错、罪过吗?这里面封印着我这段疯狂的人生吗?”

“不,您绝对没有做错。”

“我没有错?”

也没有疯,老板说:

“世上没有灵魂,但有些事物即使不存在,仍然看得见。看见不存在的事物并不合理,所以活在高举合理旗帜的世道中,您才会烦忧到甚至令神经出问题。但那绝对不是错误,反而该说是令人敬佩的。您的现世,包括您的功绩在内,实在令人景仰。虽然令人景仰,但我能理解,正因为如此,您才会更加痛苦。在这本书里……”

沉睡着您这样的现世——吊堂老板一口断定。

米次郎恭敬地将它举到额上领受之后说:“我收下了。”

“多、多少钱?”

“敝店的小伙计晚点会上门请款,请届时再支付即可。我记得米次郎先生住在浅草的须贺町,对吧?”

“不,我在本所的藤代町三丁目租了处屋子,等一下我要回到那里去。”

“那么我会派人去那里……”

老板说,搂着米次郎的肩膀扶他起身,就这样走向门口,挠迅速抢先开门。

室内乍然亮起。

米次郎再三行礼,消失在光中。

老板看了外头一阵。

是在目送对方吧。人力车的声音远离后,好了,点灯吧,老板依然背对着店内吩咐挠,后者默默地开始点燃蜡烛。

“老板。”

我出声,老板回头,关上木板门。

“啊,真是抱歉。完全冷落您了。您也是客人呢。”

“这不打紧,只是为什么要熄掉蜡烛呢?”

是为了确定,老板说,关门回到柜台。

“确定?”

“是的。倒是客人,您不认识刚才那位先生吗?”

“不,不认识。是连我这种人都应该要知道的名人吗?”

老板取下一张挂着的锦绘,出示给我看。

“怎么,又是西南之役啊。他看起来不像萨摩人,也不像军人或将官啊?”

“不是的。刚才那位先生是这幅画的作者。”

“作……画师吗?”

“不仅是画师,那位先生……可是大名鼎鼎的大苏芳年、月冈芳年[42]先生呢。”

“月、月冈芳年?你是说那位浮世绘师芳年吗?呃,画了很多那种血淋淋的残酷画的……”

您是说《英名二十八众句》吗?老板说:

“那是与落合芳几[43]的合作。因为《奥州安达原家之图》引发话题,最近也新画了《新形三十六怪撰》等等,所以给人残酷怪奇的印象,但他在武者画、历史画、美人画方面也是位巨匠,也在《读卖新闻》和《绘入自由新闻》上画插图。在浮世绘人气排行上也总是独占鳌头……”

是国芳[44]门下成就最高的一名弟子,老板说。

“所以他才会对浮世绘的内情那么清楚吗?”

“他是在说自己。他不拘泥于传统的画法,陆续开发新技巧,也融入了其他流派的优点,努力钻研、创作出符合明治现代的浮世绘。他抛弃古典主题,画了从来没有人画过的历史画,以及现代的风俗。这幅西南之役的画,虽然似乎是依想象来画的,但其余的全都经过采访考察,是亲眼看到而画下的。他也让弟子学习西洋画,始终主张要画出能符合现代潮流的画作。”

我第一次听说。

我一直以为浮世绘画师现在也继续在画着那因循守旧的陈腐浮世绘,原来我对浮世绘只有这点程度的认识。

“不过,大苏芳年目睹了上野彰义队[45]与政府军的战斗,据实画下那鲜明的记忆,这成了他画风转换的契机……有人这么说……”

但我总觉得不是,老板说。

“老板有不同的见解?”

“是的。以前曾有一位歌舞伎演员让我看了一幅出自芳年之手的肉笔画。”

“肉笔画?”

“那幅画……非常可怕,令人毛骨悚然。”

“哦?”

“那是个背对画面的半裸女人,似乎抱着婴儿。因为是背影,所以看不到脸。婴儿也只看得到脚。那幅画以朦胧的色彩构成,女人的后颈……”

后颈散发出无比的哀伤,老板说:

“画题只写着《幽灵之图》。”

“原来……老板早就知道?”

一样只是胡猜的,老板笑道:

“毕竟他是位名家,不论是妖怪还是武将,都画得栩栩如生,仿佛亲眼所见,大部分东西,单凭想象应该也画得出来。但是芳年的肉笔画,我只见过圆朝师傅手里的那一幅,其他的就只有绘马[46]而已。圆朝师傅持有的画作……当然是幽灵画。那些画里也有鬼气逼人的作品,不过原来那幅画是有模特儿的。”

什么叫“模特儿”?我问,老板说那是在画特定的某人。

“据说芳年先生画的是藤泽驿站生病的陪宿私娼。画的是一名消瘦、衰弱的女人,芳年先生是以那名私娼为参照,把它画成了幽灵画。”

“原来是这样。”

芳年先生是用眼睛看了再作画的人,老板接着说:

“他讨厌模仿。即使是传统画题,他也会参考其他实际的东西来画。但我看到的那幅幽灵画,却是别具一格。因为鬼怪的图画,向来全是照描别人画出来的东西,要不然就是照抄舞台上的场景,总之样式是固定的。然而那幅抱着婴儿的幽灵画,无论构图也好,姿态也罢,都是前所未见,给人一种西洋画的感觉。”

我有点想看。

“所以我才会认为那是芳年先生亲眼所见。”

“看、看见幽灵吗?”

“没错,看见幽灵。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画不出那样的画。我这么感觉。不,大苏芳年画的都是他看到的。”

“实际上他真的看见了吗?”

他说他看见了,老板说:

“有时候是会看见那些东西的。即使实际上不存在,人还是会看见不属于此世的东西。不存在于现世的东西,有时也看得到,所以我才会猜测他是不是看到了?还有,这是否就是芳年的画风转变的契机?”

“幽灵是契机吗?”

“没错,就是幽灵。在现代,幽灵鬼怪已经是迷信、陋俗了。然而……他却看到了。只要身为近代人,这就是错的。他或许把它视为一种错误,才会设法打消。为了打消,他才会竭尽心力地融入文明开化的这个社会。才会接纳新的知识,学习杰出的技术,设法活得像个近代人……我这么感觉。”

“为了……驱逐鬼魂……”

“是的。而这对他而言,也是件极为难受、悲伤的事。”

应该是吧。

“不过这极为艰巨。纵然脑袋明白、纵然解释得通,仍是一件难事。”

很困难吗?我问,老板说难如登天。

“再怎么说,都亲眼看见了。说到目击时的那种冲击,不是能够轻易磨灭的。因为人这种生物,天生就没办法真心怀疑自己吧。”

确实。

若是无法相信所见所闻,那就像是乘在破了洞的船上吧。

“所以生性严谨的那位先生极为烦恼,终于导致神经衰弱……”

这是我的想象,老板说:

“我想芳年先生,是位刚正不阿的人吧。与他那看似豪迈不羁的容貌相反,其实是位心思细腻、一丝不苟的人。我认识他的一名弟子,他说芳年先生身为师傅,非常照顾徒弟,性情温和;但在画业方面,不允许任何妥协。”

“在工作上很严格?”

“是的,非常严格。然而就像他自己说的,也是个人情味十足、容易感动落泪的人。对任何事,都无法得过且过、草率交差吧。”

这样一个人或许在这个时代是难以生存的。

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难以找到能够相信的事物。即使奋起要与列强并驾齐驱,眼前的生活也不会改变。即使被鞭策要追求自由民权,也不明白该做些什么才好,唯有景色不断变迁。被驱赶着向前冲,不落人后地拔腿狂奔,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往哪儿跑。

有鬼怪出没的世道比较容易生存吗?我问,老板说那倒也不一定。

“无论什么时代,现世都没有鬼怪存在。鬼怪可以存在的……”

老板用食指戳戳自己的脑袋,然后摊开手掌示意店里。

“就只有这里和这里。”

“哦……”

这样啊。

这里是墓场。

我环顾墓碑、法名。

“对了,老板。”

“什么?”

“你交给那位天才画家芳年的,究竟是怎样的书?若是方便……可以告诉我作为参考吗?”

“您想知道?”

“嗯,我也开始想要寻找属于我的宝贵的一本书了。”

老板笑了:

“那本书不是书籍,是肉笔。”

“是抄本之类的吗?看起来不像线装书。”

“是的,是西洋的本子——笔记本。是昨天赴洋归来的朋友跟刚出版的书一起让给我的。”

“赴洋归来……?”

“是的。他去了欧洲大陆和英国以后,在美国哈佛大学当旁听生,是他写下来的东西。”

“是你朋友写的东西?”

“是的,是记录那所大学的教授上课内容的笔记。不只是这样,据说他对课程内容很感兴趣,找上那名教授,毫不客气地问东问西。他把教授当时的回答整理下来,写在同一本簿子里。其实我拜托他帮我带回那名教授一年前写下的The Principles of Psychology这本书……”

“那是洋书……吧?”

“是的。如果翻译过来,也许可以叫作‘有关心理的学问原理’吧,没办法简明地翻译呢。我非常想读这本书,不过朋友的笔记上也写了作者在写下那本书之后的想法,所以我也想读。因此我请那位朋友务必也让我看看笔记本,结果他大方地将笔记送给了我。”

“请等一下。”

那么,那本笔记本……

“难道、难道那是用洋文写的吗?”

是的,没错,老板回答。

“我的朋友听的课,是一位名叫威廉·詹姆斯[47]的美国哲学家的课。笔记本的封面上,写有标题‘The Varieties of Religious Experience’,可以翻译为‘通过信仰得到的各种体验’吧。”

“啊,呃,可是……”

那种东西。

“我说老板,那位叫芳年的先生,他懂美国的语言吗?他会读英文吗?”

不会吧,老板说:

“芳年先生是商家出生,年纪轻轻就成了画师。他没有学过外国话,也没有出过洋吧。”

“那、那么……”

无妨的,老板说。

“那本笔记本中,封印着和芳年先生相反的人生。詹姆斯这位学者就因为看不见那些,而走上了坎坷的人生——等于活在月冈芳年这名浮世绘画师另一面的现世里。那本笔记本当中,埋葬着镜子里的芳年先生。”

“另一面……是吗?”

那么,他将会看见表里相反的自己的鬼魂吗?

“那本笔记本……应该由芳年先生收着。我想不到其他人选了。”“可、可是读不懂的话,岂不是没有意义了吗?”

“芳年先生……”

也没办法读其他的书,老板说。

“什么意思?我记得他说他读了非常多的书。为了画图,他应该读了不少书钻研吧。那么他不可能不识字。”

“他没办法读。”

“为什么?”

“那位先生……”

眼睛已经看不见了。

“眼睛……”

“脚气并非不治之症,不过一旦恶化,就是绝症。不只是手脚麻痹、四肢浮肿,还会腐蚀神经,最后导致失明。”

“你是说……他已经失明了?”

“我想还不到完全看不见。他似乎还分辨得出烛光,但似乎看不出我在哪里,应该差不多都要看不到了。”

“啊,所以……”

才会熄掉蜡烛确认吗?

“因为他在椅子坐定以后,一直依靠着我的声音判断。”

原来他根本没看见?

“我旁边的这盏烛台熄灭,他好像也没有看出来。不过那个时候他已经把眼睛闭上了。”

“那、那么别说读书了,他岂不是也不能再画画了?”

“是的。真的非常可惜,我想他已经无法继续工作了。但……他还是能读那本书。”

“怎么读?”

“那本书,是他买下来的、只属于他的书。内容我已经告诉他了,即使他看不见,也照样能读。即使不读,也能够理解。只要内心显现出只属于他的现世,那就是读书。”

如果继续留在我的手中,那就是死藏了,老板愉快地笑道:

“那本笔记本是只有大苏芳年才配拥有的书。”

他们邂逅了。

那么,这样就好了吗?

我有点羡慕。

我再慢慢寻找我自己的书吧,我有的是时间。

所以这天我仅道了谢,便辞别了书楼吊堂。

最后的浮世绘师——月冈芳年,在十七天后的明治二十五年[48]六月九日,于本所的临时住处过世了。

据有芳年投稿插画,也刊登圆朝的落语[49]故事口述笔记的《大和新闻》报道,死因是脑溢血。

枕边是否放了一本英文撰写的笔记本,当然不在报道之中。

但是根据传闻,肉体的病症虽无好转,但芳年在精神方面十分稳定,家人、门人皆期待也许他将逐渐痊愈。

他读了,我想。

以那双看不见的眼睛。

该年年底……

在以博闻多识闻名的条野采菊[50]号召下,举办了一场聚会。

会场在浅草奥山阁,主旨是百物语怪谈会。

这是同好之士聚集在一起,依序披露怪谈的活动。据说因病而宣告歇业的三游亭圆朝也拖着病体赶来参加,说了几则怪谈落语。当时圆朝特地带了月冈芳年的幽灵画,摆饰在壁龛,参加百物语。

此外,事后听闻,当时也在席的第五代尾上菊五郎[51],正是吊堂老板说他见过的那幅幽灵画的主人。

又过了十年,威廉·詹姆斯教授依据在英国爱丁堡大学的授课记录,出版了The Varieties of Religious Experience一书。

最先读到它的,是当时正在英国留学的夏目金之助——后来的漱石[52]。

这本书后来也翻译成日语,以《宗教经验种种》的书名出版。至于它的内容,与芳年在吊堂购买的笔记本内容是否相同——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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