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带回来一个精瘦的希腊女孩,应该说这种欧洲人是没有规矩到了放肆的地步的,但是在我刻意营造的气氛之下,再无法无天的女孩子也不得不老老实实起来。此刻,她正拘谨地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尖鼻头小下巴,两只略微分得有点开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手边茶几上那套普鲁斯特大部头的《追忆似水年华》。这倒不是我故意放在那里的,而是很久以前,试图翻阅,没有想到读起来比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还要干涩,于是一气之下,弃之一边积灰了。
女孩子发现了我的注意,她笑了笑说:“我有一个神经兮兮的爷叔,一辈子什么事情也不做,就是翻来翻去翻这套著作,最后也没有翻出个名堂。”
我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一只瘪了气的皮球,儿子在一边听了马上说:“我现在明白了你们希腊为什么会如此败落,就是养了那么一群神经兮兮的爷叔。你不是因为考到了一个希腊第一,被保送到英国读书的吗?你有什么见解呢?”
到底是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关键的时候总归会站到老娘一边,皮球又充起气来了。女孩子说:“对不起,我只记得一开始的那块蛋糕。”
这次轮到我笑了,没有想到这个希腊人会和我有共识。我就是被那块小蛋糕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地最终不得不放弃阅读这本书。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人啦?!吃一块玛德琳蛋糕竟然可以描写出四千多个字。翻来覆去,那里面的每一粒蛋糕屑都已经消化得无影无踪了,这个普鲁斯特还在津津有味地回忆着其中的味道。我是一个急性子,这种小蛋糕“啊呜”一口,最多两口就会吞咽到肚子里面,所以实在有点读不下去了。后来发现,多数号称读过这部《追忆似水年华》的人,最多读到第二、第三本就打住了,只是从来不肯承认自己的半途而废。我无所谓,我可以直接地告诉大家,我只读了其中的一小节,因此在我的记忆里,《追忆似水年华》留下来的只有那块“玛德琳蛋糕”。
朋友刘辉听到了我的故事,特别在纽约觅得一盒送过来,并且注明:“这是最正宗的玛德琳蛋糕,法国人餐桌上不可或缺的餐后甜点。”原来就是这个啊,上海的西点店里就有卖,只是因为甜到发齁,不敢领教。
精美的小盒子握在手中,立刻可以感觉到其中的昂贵。刘辉真是发疯了,跑到Bouchon Bakery去买点心,这样小小的六片小糕点,在那里起码要花费二三十美金。好在一向了解这个老朋友,平时购买衣物都是那么小心,从不挥霍,和我的不求名牌只求舒适很般配。但是只要面对美食,我们都不会吝啬,出手之大让人咋舌。
最常和我一起吃饭的丹丹曾经“骂”我:“你这个人啊,金山银山也要被你吃空!”
骂归骂,到时候还是一起吃饭,在最昂贵的餐馆,一边吃一边说:“值得,值得!”
这就是人和人的不同了,有的人追求的是名车、名表、名牌的服装,想起来也有道理,这些东西都是看得见、摸得到的,可以在朋友圈里炫耀的,能彰显自己身份的。吃算什么?特别是一块小蛋糕,最多一分钟就没有了,丢在水里音头也不会起,除了你自己,谁也不会知道其中的感觉。
对了,就是这句话,“除了你自己,谁也不会知道其中的感觉”,这就是味觉。味觉不同于听觉、视觉、嗅觉,是一种独自体验的感觉。现在我有点开窍了,据说普鲁斯特是在写到《追忆似水年华》的后面,才回过头来补上这块四千字的小蛋糕的,这就对了,普鲁斯特曾经明确表示,一开始他是采取了拒绝的态度的,但是当那块蛋糕在温柔的茶水里发生了变化,特别是他的嘴唇触碰到了浸透了热茶的蛋糕的时候,立刻,一个精致的快感侵略并超越了他的无限的味觉。他悟道了。
味觉让普鲁斯特悟道,这是他对生命、对爱情、对哲学等等的记忆性的悟道,这记忆性是一种人类不可控制的机能。普鲁斯特在这记忆性当中,听到了穿越时空的回声。因此普鲁斯特关于小蛋糕的味觉是非凡的,是我不可及的。而我——一个普通人的追求——最普通的味觉,这味觉是直接的平凡的。
我只是想把这平凡的味觉写下来:吃——实在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让我们一起——走一路,吃一路吧。
2014年盛夏
写于上海老家
淮海中路新康花园3号的饭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