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以前，长途跋涉从美国中部地区迁移到东部，很有一点乡下人到上海的味道。一家三口开着一辆两节的搬家车，得意扬扬地驶进了大费城地区。当然和其他地区一样，首先撞入眼帘的是一块“欢迎”字样的大型广告牌，只是在这里的“欢迎”字样下面，还有手写的一行小字：“这里是美国开始的地方，没有到过费城，就等于没有到过美国。”
好霸气啊！作为一个未来的费城人，一时间觉得个子也长高一点了。这以后，便在费城的近郊，一个被戏称为“丝袜”的城市住定下来，一转眼就十年过去了。那时候我在一家美国公司上班，一天八小时坐在电脑前面，周边的同事们都是老费城人啦，费城人有一种自以为是的优越感，当然我也不例外。
有一天午间休息，隔着办公隔挡和邻座的史蒂夫大声聊天，史蒂夫一向号称自己是公司里的第一美食家，凡是有关美食的问题大家好像都要咨询他。当他知道我还没有吃过费城起司牛肉三明治的时候，惊诧到了大叫起来：“什么？什么！”
整个办公室的同事们，包括总经理，甚至大老板都立刻从自己的办公室里跑出来。顺便提一句，我们这个和建筑工程相关的电脑公司，大多数的雇员是男人。一时间这些大男人围了过来，就好像看西洋镜一样地看着我。从老板到打扫卫生的，个个都摩拳擦掌，恨不得立时三刻把我捉到老城里的费城起司牛肉三明治店，让我品尝一下。甚至还有人表示，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同事的啦？真坍台。接着大家一致对着我说：“没有吃过费城的起司牛肉三明治就等于没有到过费城。”
这是什么意思？就好像当年看到的：“没有到过费城，就等于没有到过美国。”那么我算是到了哪里？什么名堂？
难怪很久以后，姜文到宾大演讲，正当大家积极地讨论有关电影艺术的问题的时候，台下突然有人大声发问：“你到了费城，有没有去吃起司牛肉三明治啊？”
什么人啊？竟敢如此大胆地在严肃的气氛当中跳出来插横档？原来是郎朗。郎朗当年在费城读书，很有一副把自己当作费城人的风范，他看到姜文不得要领的模样，立刻起劲起来，津津有味地渲染费城起司牛肉三明治的美味，完全忘记了这是姜文的演讲会。周边的听众纷纷帮腔：“到了费城没有吃过这里的起司牛肉三明治，就好像到了北京没有吃过烤鸭！”猜想台上的姜文，只有咽口水的份了。他立马回头询问主办单位的工作人员，那些教授谁也没有想到一道起司牛肉三明治会撞进学术的殿堂，只好连连回答：“马上安排，马上安排。”
等一等，什么是起司牛肉三明治啊？这实在是费城以及费城以外，在美国东南西北的大小城市，到处都找得到的一道三明治。想到这里，我立马对我的同事们说：“不要激动，我应该是吃过的！”
我记起来了，只要走在我们办公室下面的马路上，常常会冷不防地看到街边小店撑出一块牌子，号称自己是最正宗的费城起司牛肉三明治。就好像到了上海的郊外城镇南翔，到处都是小笼包子，弄得游客们常常把假的当成真的。只是假的也已经做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看上去一样地道。
不料，同事们一听我的话，竟然更加变本加厉地讥笑起来：“不要出洋相了吧，把那些盗版货也搬到台面上来了，我们讲的是最正宗的费城起司牛肉三明治，那是起司牛肉三明治老祖宗：Pat's King of Steaks。”
于是隔天午餐，全体同事前呼后拥地把我轰出了办公室，直奔Pat's King of Steaks。这家店坐落在费城的意大利城边上，Passyunk大道和第九街交叉的街口，交通有点不方便，一般需要开车，但是在中国城附近也可以找到公共汽车前往。后来有一次实在馋急了，竟然也迈动了两条腿走过去，大概花不到30分钟。
这天史蒂夫驾驶着公司的大车，神气活现地载满了一车子的同事，直奔老旧的意大利城。因为多是单行道，绕来绕去绕了许久。好不容易到了跟前，幸运的是就在附近找到了停车位，扫兴的是我跳下汽车一看，差一点别转身就走。我对着史蒂夫大叫：“什么？难道这只简陋到了好像是破破烂烂的售货亭里卖的东西，就是你们引以为豪的起司牛肉三明治之王？”
史蒂夫没有回答，只是狡黠地笑了笑。我心里大呼上当，暗暗嘀咕：还不如上海老家后门口卖大饼油条的食堂。这里连个店堂间也没有，只是在路边的人行道上撑着一圈油毛毡兮兮顶棚，吃客们坐在那里的条凳上。两张条凳当中有张条桌，就算很奢侈的了。
不过这里的人气倒是非常旺，不得了！竟然还有人找不到座位便在垃圾桶的圆盖上铺上一张纸头，三个五个围站在那里，狼吞虎咽，这倒要我刮目相看了。我先围着“售货亭”转一圈，只看到四周的墙壁上贴满了褪了色的名人照片，有美国人、欧洲人，还有一对日本夫妇跻身其中。这些看上去年代久远的照片上的食客，大概多数早已驾鹤西游了，于是更为眼前这道起司牛肉三明治抹上了一层历史沉淀的色彩。
就在我转到三明治的点餐窗口的时候，突然发现旁边的铁皮墙面上镶嵌着一块购买“规定”：“1.讲清楚要不要加洋葱，加洋葱讲‘WIT’，不加洋葱讲‘WIT-NOT’；2.选好起司，普通/美式；3.准备好现金，不收信用卡；4.反复练习上面的规定，讲不清楚重新排队。”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假如不会讲英语，是不是永远也吃不到他们的三明治呢？刚刚要发作，这时从售货亭里冲出来一股香味让人无法抵抗，不去理会所谓的购买规定，开口就是一大堆的语病。点餐窗口里的大男人对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按照我的要求递给我一个双料起司、双料洋葱、双料蘑菇和甜椒的起司牛肉三明治，又自己到旁边的调料台上，添加了各种的辣椒、西红柿酱、芥末等等。
来不及坐到史蒂夫为我抢占的座位，一边走一边把三明治塞到了嘴巴里，不得了，这是什么味道啊？肉香、菜香，还有起司！起司不是一点点，而是充满了整个的口腔，嘴巴一张，差一点滴出来。
史蒂夫和同事们在旁边看着我的吃相大笑，后来他们很得意地说：是他们把我变成费城人的。这天我吃到饱透饱透，周末又把全家带过来大吃一顿。这以后Pat's King of Steaks就好像盘踞在我的脑子里一样，只要有朋友，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的过来，都会在第一时间里，请他们饱餐一顿Pat's King of Steaks的起司牛肉三明治，每一次都非常成功地让朋友们离开了还念念不忘，当然也包括不忘我们了。其中最佳战果是一个上海来的大外甥，一口气吃掉了两个一尺多长的起司牛肉三明治，还带了两个在回家的路上吃。
日子长了，坐在硬邦邦的条凳上开始想不通，这家店的炉火点燃了大半个世纪，全天营业，天天排长龙，赚出来的钞票堆也堆得出一幢大楼，为什么仍旧蜷缩在这个像偎灶猫一样的“售货亭”里呢？
Pat's King of Steaks的老板Pat，原本只是在费城市中心小意大利城边缘的边缘，推了一个卖热狗的车子，赚那些城市底层老百姓干瘪的口袋里的钞票。吃这种热狗的人，多数只是为了填饱肚子，一根橡皮一样的廉价香肠，夹在软塌塌的面包里，一点味道也没有。到了最后，连那个出售热狗的推车老板Pat，自己也吃不进这种东西啦！这一天，Pat决定自己为自己做一顿不一样的午餐，他从旁边的肉摊上买来了一点碎牛肉，在自己的热狗炉子上弄熟，又加上了洋葱、蘑菇、甜椒夹进面包里。最爱的起司，是放到大火上烤成稀液，一起夹到了他的热狗面包上……
“啊哟，什么东西这么诱人啊？我也要。”一个老顾客对着Pat伸出一只手。
Pat说：“这是我自己的午餐！”
“给我吧，我买了……太好吃了，我看你不要卖热狗了，改卖这个东西吧！”老顾客一边说一边吃，满嘴的牛肉，前襟上还滴满了流出来的起司，Pat's King of Steaks就这样诞生了。三明治是热狗的豪华版，里面的牛肉是切碎并现场大火烹制的，虽然后来小推车变成了售货亭，但是他们的菜单自1930年创办至今一直没有变过，而且仍旧缩在那个偎灶猫一样的售货亭里。以不变来应对大千世界的万变，固执的老Pat说，他们的起司牛肉三明治之王追求的就是这份味道，这份情趣。
于是我感觉到：咬一口Pat's King of Steaks的三明治，就是咬进了1930年的味道。这是老顾客当年的情趣，年轻人想要猎取的上个世纪的风景。坐在人行道的旁边，无论春夏秋冬，人人平等，就是皇帝来了，也没有雅座。据说2008年4月23日，奥巴马来了，这个时任的总统和老百姓一样，坐在露天板凳上的风口里，饕餮咀嚼。
有人问及他们的秘籍，Pat's好像没有特别的秘籍，所有的操作和食材都公开在玻璃橱窗的后面，只是沉甸甸的三明治递到手上的时候，多出来一份实在，咬上去一口松软的面包、喷香鲜美的牛肉、潽出来的起司，还有洋葱、蘑菇和甜椒……因为一开始是为自己制作的午餐，自己要吃的东西不会偷工减料，以后几十年如一日，就好像永远是为自己做午餐一样，这就是他们的秘籍了。难怪他们的生意经久不衰呢。
2015年8月
写于美国费城近郊Swarthmore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