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
悠远的汽笛声,从海天相接的黑暗中远远地传来,仿佛巨人的咆哮。一艘巨轮从那黑暗之中缓缓驶出,这是一艘干散货船。
船长史密斯此刻正坐在船长室的主操位上,盯着远方漆黑一片的海洋发着呆。这是这艘船这个月底三次出航了,这一次他们要做的是将一批木炭从英国朴茨茅斯运到美国的巴尔的摩。
说老实话,他是在不想在这个时候出来跑这一趟,因为这一趟一定会经过13号这个不吉利的日子,而更巧合的是,这个13号还是星期五,也就是今天。要不是委托方费了一大堆口舌来反复强调这一批货物是多么紧急与重要,以及许下了高达五十万英镑的报酬,瞬间就买通了船上包括船长在内的所有人,这艘船怎么说也是发不出来的。五十万英镑!这要跑多少次跨洋航行才能赚到的钱啊!
史密斯看了一眼屏幕上的GPS和天气预报。这艘船现在正处在北大西洋的中轴线上,现在正稳步向美国进发。天气预报显示这片海域好几天内云量都会处于较稳定的一个状态,不会引发一些特殊的气象灾害。而这艘船配有自动航行系统,所以基本上没有船长什么事,他只要每天按照常例检查一下是否偏离航道,仪表是否正常,并且按时填写电子日志发送到总部就没事了。
看起来船长的生活相当轻松,但是只有船长自己才明白他肩上的负担有多么重,船长既管理整艘船,又对整艘船负责,小到仪表损坏,大到船员伤亡,所有的责任都要船长来担负,可以说,船长一个人扛起了整艘船。
“史密斯,来点咖啡吧。”一声熟悉的问候从身后传来,史密斯转过头去,只见大副手里端着两只小咖啡杯,将左手的那杯递给史密斯。
“谢谢你,罗伯特。”史密斯回报以微笑,从大副手中接过了咖啡。
“怎么样,一切正常吗?”罗伯特凑近来观察主控台的屏幕。
“当然,没有任何问题。”史密斯微笑着回答道。
“哦,感谢上帝。”
罗伯特长舒了一口气,将旁边的轮滑椅拉过来和史密斯并排坐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咖啡放在操控台上,然后取出自己戴在胸前的项链,那是一只银质的小十字架。
罗伯特双手合十,将十字架捂在手掌心里,闭上眼睛默默地祈祷,此刻的他仿佛不再是一个海员,而是一位虔诚的修道者。史密斯也跟着他一起低下头,嘴唇微微地嗡动着。
大概过去了两分钟,罗伯特率先从祈祷之中清醒过来,紧接着史密斯也做完了祷告。两人就这样围着操控台聊起了天。
“坦白说,我真的不太想今天出海的。”罗伯特首先打开了话匣子。
“不只是你,也包括我,还有我们船上的每一个人,任何一位船员不会愿意在这个日子出海的。”
“唉,谁不是呢,可是我没有办法啊!你知道的,我现在很需要钱,家里一共六口人,全都指望我出海卖苦力换点钱回来养活了。后来爱娃去医院,又被检测出来怀孕了,我不多出点海根本养不活这个新来的小家伙。”罗伯特从上衣的口袋中摸出自己的船员证,用满是老茧的大手小心翼翼从里面取出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此刻正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罗伯特。每当望着这张照片时,罗伯特那经历了无数海风磨砺的目光就会变得相当柔和。
外出经历海风的人,哪怕外表被风和雨磨蚀的坚硬无比,内心总有一处是柔软的,那一片柔软承载的就是他们心中的牵挂,这一份牵挂足以让铁血男儿泪流满面,足以让铁石心肠为之动容。
“爱娃吗,你给我看过的,相当漂亮。”史密斯船长点点头,“你今天和她通话了吗?”
“刚才来之前才打的电话,好不容易把孩子们都哄睡了,她才能和我打电话,我看到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了,估计再有两三个月,新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是吗?”史密斯眉头轻挑,“孩子的名字取好了吗?”
“还没有,我们之前都想过,但是没有挑到什么合适的,到时候请我的岳父过来帮他起名字吧,他是文官,懂得取什么名字合适。”
史密斯点了点头表示赞成,拉开身前的抽屉拿出两支雪茄,将其中一支和雪茄剪递给罗伯特说:“来一支吗?古巴的。”
罗伯特也不含糊,接过雪茄“咔嚓”一声裁掉头部,将雪茄放在鼻尖细细地闻了闻,然后用火枪慢慢地炙烤剪掉的那一面,等到越来越多的烟气从那一面缓缓升起时,他将雪茄放入嘴中深吸一口,吐出一片浓郁的白烟。
史密斯也如法炮制,一时间,整个船长室云雾缭绕。
“这一趟跑完,后面就要歇一段时间了吧。”在几番吞云吐雾之后,史密斯问道。
“差不多,反正我至少半年不会再出来拉货了。我很可能就此收手,用这一趟的钱回乡下去办个农场了,虽然可能赚得不多,养活一家人总应该是够得。”罗伯特若有所思地说道,夹着雪茄的右手不经意间搭在左手上,摸到了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这样吗,其实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啊。”史密斯点了点头,他对罗伯特的想法表示相当赞成。
“那你呢?史密斯,你还是继续在海上待着吗?”罗伯特抬起头,看着眼前皮肤干瘪发皱的老人。
“是啊,要不然呢?我一个人又没有家,大海就是我的家。”史密斯望着窗外漆黑一片的海洋,将雪茄放回嘴边狠狠地吸了一大口,随即捂着嘴猛烈地干咳。
罗伯特沉默了,他记得有一次两人喝酒,酒过三巡,醉意阑珊。史密斯无意间告诉了自己关于家室的情况:老婆在年轻的时候就得肺病死掉了,留下了两个儿子,小儿子在他六岁那年也得病夭折,唯一的独苗大儿子却偏偏不是什么好人,在一次街头械斗的时候被人用钢管打通了后脑勺。再也没有醒过来。
史密斯说这些的时候语气似乎和之前没有什么差别,但罗伯特能够很清楚的看到,一滴晶莹的泪水,从面前这海上猛男的眼眶中缓缓流下。
人不能完全铁石心肠,这固然没错,可是如果连可以柔软的寄托都没有了,那还有什么值得自己柔情的地方呢?
所以罗伯特完全能理解面前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用他的话来说。每一位以大海为生的男人,最后的归宿一定也是大海。
罗伯特忽然待不下去了,他感觉自己说了很愚蠢的话,他将还剩下一点儿的雪茄掐灭,匆匆地和史密斯道别离开了船长室。外面的海风呼呼地吹,远处还是漆黑一片的夜,只有偶尔借助舷窗中透出的反射到海面上的一点灯光,才能勉强看清脚下波涛起伏的模样。
罗伯特依靠在甲板的栏杆上,凉凉的海风让他渐渐从雪茄的麻醉中清醒过来,他看了一眼手机,屏保界面是爱娃和他们四个孩子的合照。望着那淡灰色的带着笑意的瞳孔,罗伯特却轻叹了一口气,回到船舱里去了。
夜深了,船员们早已经入睡,一直未出现的月亮,此刻终于从云层中露出头来,柔和的月光向海面洒下一片清辉,将漆过的甲板照得一片亮堂。
出海的船员一定要有良好的作息习惯,按时睡觉,按时起床。否则第二天干体力活的时候没力气,当然也有例外的,比如此刻,一位老人就站在那锃亮的甲板上,望着远方无尽苍茫的夜色。海风轻轻地吹起他满头的白发,老人的眼里满是数不尽的沧桑。
“好多年了啊,丽莎。”望着远处因月光照亮而呈淡银色的海水,史密斯嘴唇微张,喃喃地自言自语道。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天,他带着她,偷偷滴跑到了离村子几里远的海岸边,那时的场景和现在的一般模样:海风轻轻地吹起少女金色的发丝,天边的月亮投射出清冷的月光,照在海水上宛如银色的圆盘,忽然一个浪打来碎成无数细小的碎块,在波浪中波动并闪着光。那时的少年意气风发,那时的少女含羞待嫁。少年说出了一生的誓言,少女娇羞面红牵起了红线,这一晃就过去了几十年。
月光还是当年的月光,她却再也不复当年的模样。
“晚安,亲爱的。”船长提了提领子,将脖子缩在衣领内,就要转身离去。
“晚安,史密斯船长。”
突然从背后传来的声音让史密斯吓了一跳,然而正要转身,一柄锋利的匕首,毫无预料地狠狠插进了史密斯船长的肋间!
“唔,啊。。。”
史密斯疼的几乎要站不住了,不得不单膝跪下来,左手捂着肋间,右手拼命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让自己倒下,他艰难地抬起头,想看到究竟是谁对他下了毒手。然而当他看清了那人的相貌后,不得不吃了一惊!
“纳赛尔,怎么。。。是你。。。”
月光照在那人的身上,年轻的面庞上,此刻正浮现诡异的笑容。
“为什么?”史密斯苦涩地问道。
“为什么呢?你说为什么呢?猜猜看嘛。”纳赛尔整个人蹲下来,右手抬起史密斯的下巴,冷笑地看着面前奄奄一息的老人。老人艰难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那熟悉无比却渐渐模糊的面庞,却忽然间仿佛看出了什么。
“不对,你不是纳赛尔!”史密斯大声喊道,“你不是真的纳赛尔!纳赛尔的右眼下有一颗泪痣!你没有!你不是纳赛尔!哈哈哈哈哈!”话说到最后,老人开心地笑了起来,像一个孩子一样。因为那个他视如己出的孩子,终究没有背叛他。
“嘁,真没意思。”“纳赛尔”缓缓站了起来,眼里此刻已经凶光毕现。这个老人一下子就识破了他的伪装,把他原本的好心情完全搅黄了。“你到底是谁,纳赛尔现在在哪?请你放过他吧。”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个刚强了一辈子的老人,居然用近乎祈求的语气求一个陌生人放过一个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少年!
“哎哟,还挺感人的嘛。”“纳赛尔”瞬间又兴奋起来,俯下身子对着眼前的老头说:“老东西,要不这样,我们做个交易吧,你把命给我,我来告诉你那个小伙子在哪,怎么样?”
“成交。”史密斯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好吧,老头,那我现在就来告诉你。”“纳赛尔再俯下身子,对着史密斯的耳边轻轻地说:“蠢货,那小子在上船之前就死翘翘了啊~”
仿佛心脏骤停,史密斯原本还燃起的一点希望之火瞬间就冷了下来。
“行了,把你的命交出来吧。这样没准你们在地狱里还可以相见!看来你还得感谢我啊,哈哈哈哈哈!”
肆无忌惮的狂笑,锋利的刀尖这一次准确插入了史密斯船长的心脏。大片大片的血再一次喷涌而出,史密斯颤抖了一下,眼中的生机便很快滴流逝了。
“主人,您交给我的任务,我顺利完成了呢。”拔出匕首,“纳赛尔”缓缓地站了起来,用手轻轻擦了擦嘴角,那嘴边瞬间满是血污。但是”纳赛尔“仿佛相当享受的样子。
但是下一秒,他做了一个令人费解的举动。只见他从船上猛然一跃而下,沉入水中消失不见。
漆黑的夜晚再一次回归宁静,只不过现在少了一个活人。
很快,漆黑的海水忽然开始沸腾起来,黑暗的海水中,仿佛有什么东西附在了货轮底部,紧接着开始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那艘货轮仿佛忽然失去了浮力,直挺挺的开始往下沉没。船舱里还在睡梦中的船员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消失在了茫茫大西洋之中。
漆黑的夜晚,海面风平浪静,仿佛从来就没有轮船经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