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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六章

往后的日子不管对于绿绮,徐俯还是魏小虎都是忙碌的。

绿绮和徐俯往往一两个月才能见上一面,但是绿绮衣食住行全部都是最好的。每次见面,绿绮都在蓄意的温柔下,徐俯也似乎在一点点转变。

他们似乎都迷上一个新的游戏,猎心的游戏……

已经步入春天的傍晚,绿绮站在书房门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

书房连着卧室的门虚掩着,可以看到徐俯正打开他随身携带的私人手提电脑。

淡淡的笑流出她挑起的嘴唇,然后轻轻地推开了门,放重了脚步声,不紧不慢踱到徐俯身边,将手里端着的东西放到他手提电脑旁边。

徐俯的双手正在键盘上敲击,看到是她,正要说话,绿绮却极自然地把唇印上,深深地辗转。

意犹未尽地结束这个吻时,徐俯的手已经从键盘移到了她的身上,同样紊乱的气息彼此摩擦着。

“休息一下吧,你从回来到现在已经在书房里快五个小时了。”说着,把手盖在他始终保持着高深莫测的冷漠眼上,眼角迅速地偷瞟向电脑。

他不甚耐烦地抓下她的手,眼睛缓缓地一转,看了看她端过来的瓷碗,高挑的眉角隐约一扬,问道:“那是什么?”

“蜂蜜鸡蛋汤,我听到你在咳嗽……”

仿佛刚刚才察觉到自己说了,她面色陡地一凛,眼眸里反射着水波逐渐摇晃起来。

挣脱他的怀抱就要起身,他的手却又强势地将她拖入怀里。忽然就轻声地笑了一下,那一笑,凌乱在额头的发丝在灯光的碎片也在微微打颤。

绿绮顿时感到一阵心乱,撇过头,脸朝向书桌,看着电脑。

“为什么讨好我?”徐俯的语气中带着笑意,但仍听得出质疑的味道。

“有吗?”

她挣开他,就要拿起那盏蜂蜜鸡蛋汤,作势向外走,却不小心碰到了外接的光鼠标。

徐俯拉住她,接过汤,尝了一口,似乎很难接受这个味道,于是起身来到书柜旁的原木茶桌旁,开始正全神贯注地沏茶,沸水冲进细瓷茶杯,细针般的茶叶在水中翻滚,缓缓舒展开来,茶香氤氲。

而绿绮背对着徐俯,似乎还在发愣。

回过头,徐俯正递过茶杯,她无声接过,两人安静地闻着茶香,细细品茶。

喝完茶,有点相顾无言,还是徐俯先打破沉默:“都已经忍不住做了,还不敢承认?明明是想讨好我,面上却又装得淡淡的?”

绿绮轻轻抬眼看着他,眸子里琢磨不透的颜色复杂地沉淀。

“讨好你有什么用吗?”

“是啊,我这样的人是不需要别人对我好的。”

她突然有种感觉,像在照镜子。

徐俯这一瞬间的表情、眼神,与伪装下的自己,何其相似?

心头的那根刺深深地穿透了整个灵魂,不知为什么,她再无法去拥抱他,也无法去吻他,于是只有狼狈地转身离去。

车慢慢停在了被霓虹灯照的五彩斑斓的星余夜总会门口。

这是本市最大最豪华的一家夜总会,热闹,秩序井然。每晚要招待的人有白道的高官要员,也有****的老大魁首,还有普通的生意人。他们在这里谈生意、喝酒、娱乐,享受这里所能提供的一切服务。所有人都知道这里的后台是谁,所以也没有人敢在这里惹是生非。

保安来为绿绮打开车门,她走了出来,心情和照射在脸上的灯光一样不可捉摸。

快步走进去,直接上了直达顶层的电梯。电梯门再次打开的时候,李志博一头红发下错愕的表情映在了她紧缩的瞳孔内。

但紧接着眼角睨她,大大吐了一口烟,道:“大哥不在!”

“我进去等他。”

绿绮并不理会,径直从李志博身边走过。

并不是第一次来到徐俯位于星余的办公室,所以有人送上了咖啡之后,室内就剩下了她一个人。

走向办公室大门,将门反锁,又检查了一次,这与办公桌相对的一排书架。

第四排的最后一本抽出,书架就缓缓地移动了开来,摸出预先复制好的钥匙,打开了第一道锁。

紧接着就需要密码,徐俯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他的密码经常更换,他用一个电子密码本,记录着他不断更新的密码,这个电子密码本就藏在他随身携带几乎从不离手的电脑里。很早以前她就知道他这个习惯,而那一次,她偷看到了保险柜的密码。

密码每三天就更换一次,即便是今日为了演上一出好戏,她也都做足全套功课。

手心已经布满了汗,机会只有一次,绝对不能错过……而且,也不容错过!

手上如负千钧,就在她正要输入最后一个密码的时候,一只手狠狠抓住了她,“你在做什么?”

好像强加了一阵可怕的外力,刹那间四周变得死一般的寂静。她在这一刹那几乎是屏着呼吸,清楚地听到越来越强劲的心跳。缓缓转过头,魏小虎就站在她的身后,神色凝重,“你疯了,这个保险柜打开的同时,办公室的监控就会启动,你不知道吗?”

“反正你能洗下去,不是吗?”她说,淡淡的,慵懒的声音。

毫不迟疑地输入最后一位密码,保险柜应声而开的咔嗒声,随着冰冷的声音一同响起,他不禁一个冷颤。

保险柜里,两个U盘并列放着,这是他这些年一直在想方设法寻找的东西,第一次如此近地呈现在眼前。

必须两张一起才能读出里面资料的特殊U盘,潜藏了徐家和无数政客商人黑幕的罪证。

她抓在手里,魏小虎却一把抓住她,把她转向自己,几乎是摇晃的,嘶哑着喉咙喊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几乎是贫瘠的光线里,绿绮微微抬首,沉默良久,点点头。

“我知道得很清楚,不知道在做什么的是你,一直都是你。”

“这个你不能拿走,你拿着也没有任何用处,给我。”

手指抚摸上U盘,慢慢的,一时轻,一时重,就仿佛她此时的心绪,但唇仍是勾起一抹笑,“然后呢?交给警察,你的上司?”

“这是当然的,我绝不会私吞。”

她有些恍惚,慢慢端详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男子,仿佛要烙入瞳孔,化在灵魂中,丝丝融化分散开,进入他的骨头。

“我希望你能私吞。”

“绝不可能!”

坚定、毫不迟疑的答案,意味深远的神色,严肃的眉角,幽深的眼眸。一张整齐明朗的脸,仿佛觉醒的野兽,散发着凛冽的一种藏匿的锋利英气。

她愣了一下,目光从男人的脸缓缓移到了手中U盘上,又从U盘上重新回到人上。

如此几次,反复思量,最后,将U盘放进了魏小虎的手中。

魏小虎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开。

“那两个U盘打开需要一个非常复杂的密码,并且只有一次机会,否则附带的病毒会让里面的资料全部消失。”看着他已经搭上门的手僵硬在那里,她摘下了眼镜,揉了揉有些酸痛的鼻梁,微眯的眼睛,嘴唇牵起,笑得深沉,“即便你现在拿走,交给你的上司也不过是两个废物罢了。”

再次转身大步走到绿绮面前,魏小虎却只浅笑着,伸出一边手,温热的掌心抚在她盘起的黑发上,说了一句话:“密码是多少?”

他声音依旧温和,宛如细密散布在庭院里的早春阳光,细碎地散开,换来良久的怔然。

他的表情似有似无,看上去唯有无痕春水般的平静,却让绿绮忽觉一阵凄冷的微痛。

那丝痛楚便从他的掌心窜进她的发丝,冷冷地焚烧她。

“我不会告诉你,最起码现在不会。”

生怕要顷刻化为一团灰烬般消散崩溃的她,从他手中拿过U盘,重新放进了保险箱中,然后缓慢关上保险柜的门。

“去把录像洗掉,我在楼下的车里等你。”

他的眼睛微颤地眨了一下,睫毛扫过去浓黑的,陌生的颜色。

当绿绮坐到车里的时候,手开始颤抖,握紧拳,用另一只手掏出烟盒,又抖出一支烟。

魏小虎很快就下来,车子快速地启动,滑入了车流中。

他们并排坐着,谁都不说话,似乎隔得很近,其实很远。

车往郊区走,在将近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后,停在了一家疗养院空荡荡的停车场中。

魏小虎下了车,四下打量了一下,谨慎问道:“这是哪?”

“我会再次帮你弄到保险柜和U盘的密码,那时候无论你是不是交给你的上司我都不再阻拦你。前提是……”停车场的灯光暗淡,能见度不高,绿绮锁了车门,便疗养院内走。

“陪我进去一趟。”

现在已经是凌晨时分,过了探视时间,但门卫好像早就认识她,笑着起身为她打开门,她随手递过去一张百元的钞票,门卫笑得更加灿烂,动作也越加的殷勤。

没有人的空间内,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回荡,一步一步,清晰放大。

推开511的房门,室内的床头还开着灯,昏暗的光线下,可以看见房间内有两个病床,一边是一个女人插着呼吸机,一边的是被他们惊醒的看护。

看护似乎已经习惯了绿绮的夜半到访,并不惊讶,接过她递过来的钱,笑道:“她的情况很好,我出去,你们坐。”

绿绮并不理会看护,也没有理会魏小虎,径直坐到了病床前的椅子上。

躺在病床上貌似沉睡的女人容颜安详,微微泛白的枯干脸上,似乎还带着浅淡恬静的笑容,依稀可以看出当年的美丽。

“她是谁?”

“我母亲。”绿绮半低着头,看着依靠仪器才能生存的女人,轻描淡写地一笑,“我从来没和你提过她是吧?”

“上一次你跟我提到你的过去,然后抛下我,你就突然失踪了……”魏小虎拿过一把椅子,坐在绿绮身边,同她一起打量着病床上的女人,眉头微微皱成不着痕迹的弧度。

“这一次你带我来看你的母亲,又想做什么?”

“我不提她,是因为她是一个愚蠢而又麻烦的女人。”她伸手,放在女人的手腕上,而后缓缓摩挲。

房间内是浓郁的药水味道,而隐藏在刺鼻味道下的,是要仔细分辨才能感觉到的一丝细微的生命在腐败的味道。

“据说因为我的出生,她得了产后忧郁症,然后开始神经衰弱。”她发出声音,却又不像她的声音。

她的声音偏低沉,总是带着一种无机质的冰冷。

而现在的声线清晰音调柔和,令人有了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这么看还是可以看出她当年的美丽吧?我一点都不像她,据说是像那个男人多一点。”她又说。只是这时,已经有一丝笑跃上她牵起的一弧唇角,“年轻貌美的她爱上了弹钢琴的男人,为了他气死了父亲也要结婚。结果呢,男人在她生病后立即就抛弃了她。于是,她的病越发的严重。”

“你知道穷是什么滋味吗?低人一等,受尽白眼。记得我刚上小学凑不足学费,她无奈去外婆那里周转了一千元。阿姨的电话当晚就打了来,我清楚地听见电话里尖利刺耳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骂她,你还要不要脸?她哭着,抱住我,对我说,绿绮将来务必要出人头地,不再受人脸色过活,那滋味,太难堪了。再后来,她由神经衰弱变成了精神失常,我开始在亲戚家间流浪。”

修长的手指将女人的手翻转过来,魏小虎陡然一惊,那上面清晰遍布着十数条狰狞的刀疤,并且都是纵向割成的。他几乎能想象,这个女人当时坚定的死意。

她的手指缓缓收紧,慢慢白皙的手背浮现出一条条隐约筋脉的痕迹。

一种冰冷的寒意瞬间湮没他,他的嘴唇颤抖两下,还没开口,绿绮却已经慢慢放松手指,然后若有还无地轻抚着女人的伤疤,再自然不过地笑了起来。

“医生说,从来没见过死意这么坚决的病人,可是她还是没有死成,只是成了植物人。”俨然就是满面愉悦。

“十八岁的时候,我认识徐俯,我每天要打两份工,要练琴,要帮忙做家务,要上学。每天,每天,看着别人的脸色,仰人鼻息生活。功课不及格,需要补考,一百二十的补考费拿不出来,因为她需要医药费。那个平日看起来道貌岸然的老师,抓着我的手说,陪我睡一觉,我就让你过关,否则你连毕业证都拿不到。”“我几乎就想答应了,只差一点。”

她的唇是弯着的,眼是弯着的,连语气都是没有一丝波澜的平静,仿佛回忆中的只是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遇到徐俯的那天,我三天只吃了一包方便面,仅剩的餐费全部交了钢琴比赛的报名费。我饿得头晕目眩地从考场出来,一个不稳,就摔倒在徐俯身上。”

女人的唇有些干裂,绿绮拿起一杯水,用棉棒蘸了蘸,涂在女人苍白的唇上。然后,轻轻放下瓷杯。杯底与桌面相碰,发出细微声响。

温柔的动作,却让魏小虎觉得连气都无法透,有些焦躁地点了一支烟,深深吸入,缓缓吐出。

“所有人,都以为那一次是我故意的,连徐俯都那么以为。没有人知道,我只是饿得头晕,其实知不知道又怎么样?一百二十元和留学维也纳三年,我会选择哪个?生活就是一场卖春,出卖与得到。当人穷得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时,是找不出什么自尊和骄傲的。我和他的关系维持了五个月,然后我额外得到了一笔丰厚的报酬,足够我在负担这份昂贵的医药费同时,衣食无忧。”

“为什么?”毫无起伏的话语一句接一句,一点都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仿佛是毒流入肺腑,蚀心腐骨。魏小虎手指一阵抽搐,只得用力握拳,不让人看出自己在发抖。

深深看着绿绮,看了很久,忽然说:“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你刚才在办公室里说,我拿到了U盘也没有用处。你错了,我拿到它们会有很大的用处。”绿绮此时才转头看向他,神色自若,还是如常一般冷淡的样子,却一瞬间又笑了起来,似是满心的笑意都往外溢,“有了它们,我可以只靠自己活着,不再看任何人的脸色,像个人一样地活着。”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会爱上什么人,可是我偏偏遇到了你。我梦想我们两个加上它们,会幸福快乐地生活。”说着说着,她自己都觉得一阵好笑,现在的他,大抵只是想知道密码吧。

“然而你不肯,也不能。恋爱的女人,都是傻女人,并且是我欠你,是我舍弃你的代价。我会帮你偷到密码……”

一时一刻,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她算计了去。胸口一痛,她还是骄傲地淡淡地无所谓地笑。

小虎,小虎……

明知道这样呼唤不会有什么作用,但还是在心里这样叫着,手指死死攥紧。

“可是,今时今日,没有了徐俯的庇护我什么都不是。若他倒了,我……我也不能再照顾她了。所以……”

她的手指陡地抓住他,冰得他一抖。

“所以?”

手从魏小虎的手上放开,慢慢地放开。十指松开的时候,细微的触觉徘徊在手指上面,刀割似的痛楚,他竟然产生了一种绿绮已经没有了再能够抓住些什么东西的错觉。

这让他想起他们初遇的那一天,点点灿灿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蹲在雕塑喷泉旁,驼色的百褶裙铺洒到了地上,散发一种孤寂。

“让她和我都解脱吧!”

她转过身昏暗的眸子沉下去,睫毛压下一层浅淡的阴影。极轻地露出一丝笑容,淡淡地,静静地,带着细微的哀伤。

然后她缓缓闭上了眼,俯下身,贴近那个躺在床上毫无知觉的女人,双手像触摸一种易碎的瓷器,在女人的面容上抚过,十指从额头,下滑至一对眉,摸过那仿佛永远不会睁开的眼睛,滑过鼻梁,勾画出一道轻柔的轮廓。

最后,悄然无声地把手覆盖住呼吸管的连接处。

“你做什么?!你这是在杀人!”魏小虎的手几乎是凶狠地抓住了她,把她扳倒自己的面前,摇晃着她喝道:“她是你母亲!”

刺痛从被抓紧的肩膀传来,却没有一点温暖的感觉,只是极寒,极痛。

“我说过,她是一个愚蠢而又麻烦的女人,她毁了我这一生,她对我说,不要看任何人的脸色活下去,可是偏偏是她让我必须卑躬屈膝!”

她忽地扬起苍白的面容,仿佛盲人一般,眼睛里纷乱麻醉的空洞汩汩地迸发出来,微弱地笑着,“这样靠出卖自己出卖别人生活,是不会幸福的,所有人都这么说。可是他们在这么说的时候,却从来不会低头看看被生活遗弃,被人踩在脚下的人。我不想看人脸色活下去,可是你是警察,你有你的职责,所以,为必须让自己解脱……这是最好的办法……

“每次看到她,我就不可抑制地想起,自己以屈辱的姿态委身一个男人,仅仅是为了钱,仅仅是为了钱而已。每次每次……在对着她,在她面前,我完全感觉不到自己会幸福。生下来没有一件是好事,我从来没有求她生下过我,为什么我要出生,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么多痛苦……所以只要她消失就好了……这样就好了,这样即使徐俯倒了,我们也能像普通情侣那样过着柯达广告里那样的生活了,对吧?”

魏小虎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睛因而感到刺痛。

她低低地笑着,细微的颤动都毫不掩饰地传递到手上。而她压抑在笑容下的东西,让他呼吸维艰。

第一次见到她也是这样,没有一个人,仅仅是一个身影,仅仅是一个身影,就有这样的孤独。

那时,他不知道她是谁,他只是单纯地爱着她,她也是……

像是从一个冗长无由的梦境中醒来,梦里她回眸一笑,重重叠叠的都是浅淡的、不着痕迹的快乐。

他何尝不知道这是她的手段,但却是最真实残忍的手段,他无法拒绝。恨意恍如毒,春笋般冒出,一点一点蚕食了他的心。

于是,他点头。

“我知道了,绿绮,我知道了……”

只能,落荒而逃。

绿绮眯起眼睛看着门,慢慢微笑了起来。

“谢谢你的帮忙呢,妈妈。”

躺在病床上女人依旧容颜安详,带着浅淡恬静的笑容。

回到了别墅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悄悄上了楼,卧室的门是紧闭的,绿绮却忽然有种预感,动作顿了顿,轻轻推开门。

窗扇紧闭,阳光在玻璃窗上流淌,形成无比优美的图案,还透着一股特殊的凉意。

徐俯坐在窗前的躺椅上,听见她的脚步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开口道:“去哪里了?他们说你去找过我。”

缓缓走到他身边,徐俯向后一仰,抬头看着她,神色平静。

“我……”

光线从敞开的窗口投射进来,徐俯的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也清清楚楚,笑意从他细长的眼角泛出来。

但绿绮却一下子冷到了心底。

徐俯在微笑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他的心情。可能是心情正好,也可能是狂怒的前奏。

他的眼深邃得让她看不透,越看不透越心惊。冷汗一点点渗到掌心中,思量了又思量方才道:“你知道魏小虎是警察吗?”

眉宇间连一丝惊讶都没有,徐俯两手交叉着胸前,似乎在欣赏着什么,脸上甚至是一副兴趣盎然的表情。

“怎么了?”

他的瞳仁因为聚光而收缩,仿佛是蔓延的黑色像毒药一样麻痹了她……

到底安排了怎样的毒计,这一场狩猎,他和她各有几分胜算?

他根本无须这样漫不经心地欣赏她的胆战心惊。因为在他面前她除了低眉顺目,若无其事,似乎什么都不能做。

路已经一步一步他铺好,除却前行,他们都转不了弯,回不了头。

她不能输,也不可以输。

所以只能按着他的剧本往下演,演好了这出戏,用尽了再杀死他,她还是可以赢。

所以她缓缓地笑了,“那就是知道了。”

“把一只野性未驯的老虎养在身边,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不是吗?”至高无上的,尊贵的,自私的,残忍的口吻。

狗也好,虎也好。

在他的眼中都是草芥罢了。

徐俯在她耳边说话,两人的距离一时极近,近得两双眼第一次不及防备地望入对方,刹那间直达内心。

“你要做什么?”

不祥的预感自绿绮心头涌出,他的眼太冰冷太决绝,几乎没有一丝光亮。

“没什么。”

极其自然的吻,甚至心跳都没有加快。

唇与唇相接,说不清是谁在施与谁在承受,这一刻,他们仿佛一体。

亲吻对方就是亲吻自己。

魏小虎的动作很快,绿绮也在小心翼翼地进行。这是一场游戏,生死之间的游戏。然而正当这个游戏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却传来徐俯的徐亚父亲去世的消息。

据电视上报道,徐亚去世得很突然,心脏病突发,永远地躺在了自己的床上。

而徐俯并没有参加任何一个悼念他父亲的仪式,平静得看不出丝毫悲伤的端倪。

连整整一个月和他在一起的绿绮,都看不出他有任何异常。

直到某一夜。

还没有到天明的时候,窗外暗沉沉的一片。

绿绮醒来的时候,还有一半神志沉在深深的梦里。

身旁是空的,书房的门是半掩着的,透出了些许光亮。

推开门,绿绮看见徐俯坐在沙发上,背对着她。所有的窗户都开着,窗帘被风吹得打在墙上“扑扑”作响,他一动不动。

那身影,竟有着说不出的孤单……

玻璃茶几上放着几个空掉的酒瓶和盛了大半杯酒的酒杯。

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再倒酒,喝干。

一直在喝酒。

风声、窗帘拍击声、瓶口与酒杯清脆的碰撞声。

直到他大慨承受不住酒精的浓烈,剧烈咳嗽起来,身子痛苦地弓起,手中的东西也拿不稳地掉到了地上。

他挣扎着想要去拾起,可是咳嗽让他的动作都带着颤抖。

于是,她走过去弯身拾起,只是一个银质的陈旧怀表,但是表盖的内侧镶嵌了一张徐亚的照片。

一抬头就看见徐俯,黑发凌乱,赤脚蜷缩着,只穿着白色宽大的睡袍,左手拿着酒杯。

接过怀表,眼睛里有醉意,却很清醒地清清浅浅笑道:“你怎么在这?”

那几个清晰异常的字眼一个个跳入她的思维,绿绮猛地一震,低下头,一语不发,手指蜷起来,僵成难以挽回的冰冷。寒意直入心底,泛成冰凉的笑意。

“我不知道……”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再一次倒酒时他仿佛是醉了,手一个不稳,酒瓶砸在乌木地板上,“哐”地碎了。

“怎么,想趁机可怜我?”

他仰起头居然就这么不遗余力地笑着,一绺发丝被酒精粘在面颊,是毒蛇吐出的信子。

“我不需要什么可怜,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希望他死的人就是我,可惜……他不能死在我的手上……”

“就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徐俯重复道,低低的喝过酒的喑哑声音,分不清声音中的痛苦来自酒精或是人心。

酒淋漓地撒了他一身,袍袖滴滴答答,也溅洒了她一身。怔怔地看着身上的酒渍,好像从来没看过一样,有种沉甸甸的感觉。

目光一转,望见徐俯的眼也正看着自己。

绿绮没有避开。沉默的空气里,两人彼此凝视,目光专注又深刻,像是要看破对方的一切伪装,看出那埋藏深处的真心。

“他就那么干脆利落地死了……那个男人……”

声音里隐藏了多少激烈的情绪以及指责他的、怨怼他的,那种叫做伤心的强烈感情……

她说不出辩解的话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安慰,只是在此时不安着……

僵硬地站在那里,然后她僵硬迈动脚步,不是走向他而是走向窗边的立式钢琴。

似乎自从她住进了这里,他就在书房添了一架钢琴,只是她从来没有弹过,今天是第一次。

那是轻柔的,温和的,小心翼翼的爱情,通过黑白相间的琴键,在寂静的室内泛过阵阵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开延伸。

不断吹入的风中,窗外那一片浓黑的、深不见底的夜晚,仿佛要吞噬人心,仿佛要淹没一切。

这样黑暗的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

绿绮只是望着,黑眸倒映出一片夜色。遥远又茫茫的目光在不可捉摸的黑暗中摸索着。

而徐俯起身靠在钢琴边,手上拿这一杯酒,所有的表情隐没在烈烈的夜风中,头发散得张牙舞爪。

尾音结束在一个很轻的拥抱中,他的手臂缓缓地收拢,靠紧,环抱,像是怕破坏了什么一样。

他们靠得如此之近,他的鼻尖抵在她的后背,绿绮似乎感觉到有些冷,带着层淡淡的潮意。

然后他的醉意似乎越加严重,脚下一个趔趄滑坐在了她的脚下。绿绮不由自主地伸手扶去,他却狠狠地推开她。

“走开,我说过我不需要别人对我好!”

她没有动,因为他紧紧地抱住了她的双腿,他的手暖得出奇,可能是借着酒劲,力道也大得出奇。脸亦埋在她的腿上,隐隐的只能看到他的眼角似乎有晶光在闪动……

“什么曲子?”

“柴可夫斯基《悲怆》,二乐章……爱情……”

爱情……一瞬间里,她心中起了一阵强烈的颤栗,是因为这个字眼,还是在害怕、害怕什么……为什么会感到害怕?

她自己也不知道。

维持这个姿势,直到他的呼吸变得均匀。

绿绮的手还是轻轻地抱住了他,轻轻的不着痕迹的。

她的神色极为平静,瞧不出一丝波澜,仿佛历经挣扎的平静,仿佛抉择过后的平静。

是的,其实早就明白……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梦里是雪落如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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