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只有几只老鸹在寒冬里的枯枝上聒噪不休。明月将清辉洒向人间,给将军府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亮。
尽管烛光明亮,正在刺绣的徐若依仍然不小心刺到了自己的手指头,看着手里自己绣的鸳鸯戏水,那肥胖的样子,分明是两只鸭子。徐若依懊恼得直叹气,或许真像王婆说的那样,自己没有天分,明天又会被她打手心了吧。
王婆是北漠做女红的大师,绣的鸳鸯戏水栩栩如生,多少女子都会找她求她做一身婚服,听说若是能穿上她做的婚服,便可与如意郎君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坊内和她一起学习的官家小姐,或多或少都能得到王婆的一句夸赞,可是王婆每次一看见自己就拉下了脸,捏着文人的嗓子和腔调念叨着什么“朽木不可雕也。”摇头晃脑的样子、那嘲讽的神情,徐若依恨不得一拳捣她脸上,可是她也只能想想而已,若是惹恼了王婆子,凤华锦第一个不会放过自己。
想到这里徐大小姐不由得有些愤愤然,还有柳嫣然那个小贱人,每次都要偷拿她的作品在大家面前好好的展示一番,脑袋里不停闪过大家嘲笑自己的画面。虽然她也可以抢柳嫣然的刺绣,但是无奈,柳嫣然绣的鸳鸯针线绵密、栩栩如生,连王婆都夸赞不已,自己才不会免费帮她宣传呢!徐若依有些头疼,不说柳嫣然,就连自己的丫鬟喜儿都比自己绣得要好。
诚然,徐若依在女子教坊内没有什么朋友,琴棋书画等方面,那些官家小姐们总会精通一二,像徐若依这种一窍不通的,就像是独秀于林的丑天鹅,人以类聚物以群分,长而久之,大家自然会疏远她。
手伸进褥子下,摸到徐风送给他的那把剑,那颗焦躁不安的心仿佛找到了依靠,若是比试剑术的话,你们没有一个是我的对手。
没有人知道她最喜欢的事情不是刺绣,不是去教坊学什么琴棋书画。她知道像她这样的将军府小姐,看似身份高贵,实则是连自己命运都不能掌控的可怜虫而已,最后的结局就是联姻,成为某个自己不爱的男人的附庸。她对刺绣的抗拒,对凤华锦安排的抗拒,只不过是对命运的无力抵抗而已。
她拿起短剑仔细端详,剑身映照出烛火的光,那是希望的光芒,记忆在金色的光芒里如跑马灯不断闪现。
那是某个夏天,拒绝裹足的徐若依打开房门跑了,裹足的丫鬟和老妈子们像是让手上抓住的待宰的鸡飞跑了一样,顿时鸡飞狗跳。徐若依跑得跌跌撞撞,她光着小脚丫,刚才混乱挣扎中,她的鞋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夏日里的地面滚烫,赤脚踩在上面犹如在油锅里滚,太阳在天上使劲地烤,徐若依颠着脚拼命地跑,老妈急得流出汗津津一头一脸的肥油,在后面不舍地追,树上蝉唱鸟鸣,地上丫鬟不停地喊。
在穿过月洞门之后,徐若依向左跑去,跑得又快又急,身后的丫鬟婆子却不敢再追,里面徐家二爷徐虎正在传授小少爷武艺,偷学徐家家传的武艺可是会杀头的,就连凤华锦都不能随便进入这里。
看见身后无人再追来,徐若依重重的舒了一口气,这时演武厅的窗户里传出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徐家纵横北漠数百年,靠的就是家传的剑法,你一定要勤加练习,知道么?。”
年纪尚小的徐墨宸弱弱问道:“二叔,为什么要练剑啊?”
徐虎笑容满面,慈爱地看着这个孩子,说道:“人生在世,有太多的妥协和不如意,有时候用嘴说不清楚的,就需要用剑来说话,你懂吗?”看着噘嘴苦思的徐墨宸,他心里暗暗叹息,这个孩子的悟性和徐风比差太远了,“罢了,你只要记住,实力强大的人才能真正掌握命运。”
望着懵懂的徐墨宸,徐虎苦笑着摇摇头,或许这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有的表现,也是徐风那孩子太过妖孽,他继续说道:“根据我徐家的传统,每个孩子启蒙时都要选一把属于自己的剑,给剑取好名字,从此天天握着它,睡觉的时候也不许放开,剑是你最忠实的伙伴,知道吗?”
徐虎指向架子上摆放整整齐齐的一排排剑,让徐墨宸挑选一把,“你可得仔细选,一旦选好了,终生都不能再换,就算是丢了或者断了,也必须按照以前的款式和重量原模原样进行重铸。”徐墨宸一听一辈子只能有一把剑,格外用心,仔细遴选起来,这些剑有长有短、有宽有细、有薄有厚、有硬有软,还有的是柳叶形状的、有针叶形的、有圆叶头的,千奇百怪,应有尽有。
“二叔,你不能帮我选一把吗?”徐墨宸问道。
“不行,自己的未来只能由自己决定。”
徐墨宸挑来挑去,挑了一把最轻的。
徐虎微微摇头,在他看来,徐墨宸悟性不高,轻剑的需要超高技巧的招式并不适合徐墨宸,不过家规不允许他横加干涉。
“实力强大才能真正掌握命运吗?”徐若依喃喃念道。
她的目光死死地落在架子上的一柄短剑上面,那是一把造型古朴的柳叶形短剑,只一眼那把剑便将她的目光紧紧吸住了,剑将她吸引,她也吸引了剑。
因为她明显感觉到那把剑与她有了精神上的交流,它属于我。
最后,还是徐风先发现了她,“没事了,娘已经答应不让你裹足了。”徐风摸着她的头说道。
少女迫切想知道哥哥到底和娘说了什么,自己一哭二闹三上吊都不能让娘打消让自己裹足的念头,哥哥一句话就能轻易摆平,她感觉这个答案是命运之匙,是自己掌控自己命运的关键。可是徐风却告诉她,“你长大了,自然就知道了。”徐若依这次没有缠着徐风呶呶不休,因为刚刚二伯说,“用嘴说不清楚,那么就用剑来说话。”果然那把剑才是自己的命运之匙,虽然那次被凤华锦关了三天禁闭,但是她却觉得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人生。
从此,她最喜欢的地方便是将军府内的练武厅,小时候,每次顶撞了王婆或者是教她女戒的先生后,她便偷偷的躲在这里,徐风总会在凤华锦拿着戒尺找到她之前,不小心打碎一件凤华锦喜欢的物件,例如花园里的一株玫瑰花、架子上的青花瓷瓶,凤华锦忙于收拾徐风,每次都会忘记偷偷躲在练武厅的她。
望着手上的古朴短剑,正是她那个夏天在练武厅里一眼相中的那一把,她不止一次想将它偷出来,但是练武厅全天都有人看守,族规只允许家中男儿拥有一把剑,传承千年的北王家族,历代死守规矩胜过生命,绝不可能因为自己是当代族长的女儿便破例,原来哥哥一直都知道这把剑,可是哥哥到底是如何办到的呢?
徐若依依照古老的家族仪式同手中剑订立契约,让宝剑锋刃啜饮自己的鲜血,一线殷红的血液顺着剑刃流下,凝成血胶。宝剑已用鲜血开封,从此它便是自己一生不渝的忠实伙伴,将伴随自己斩破黑暗,冲向黎明。父亲的剑叫“寒铁”,哥哥的剑叫“燚阳”,墨宸的剑叫作“小宝”,而自己手里这把长二尺三,重一斤七两,用陨铁打造的宝剑,早在十年前徐若依便为它取好了名字,它叫“命运。”
…
徐若依穿着红色的里衬,外面罩了件暗黄色的锁子甲,头戴铁盔,脚踩长勒乌皮靴,一身戎装,英姿勃发。她本就英气十足,换了男装不施粉黛的话,还真瞧不出她是女儿身。对着铜镜转了个圈,宛若跃动的精灵,微微点头,似乎对自己的装扮非常满意。
“怎么样,我的样子看不出什么端倪吧!”他回身对弟弟徐墨宸问道。
“紫房日照胭脂拆,素艳风吹腻粉开。”
“说人话,”徐若依瞪着他。
虽然徐若依男扮女装确实很像样,徐墨宸还是直翻白眼,这个姐姐的做派未免有些惊世骇俗。
“姐,你还真打算混进车队啊?”
“不许告诉别人。”
她扬起绣拳,耀武扬威。
“可是娘会担心的,”徐墨宸弱弱的说道。
徐若依心里咯噔一下,眉头微微皱起,内心挣扎不已。良久,她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展颜笑道:“娘不是还有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