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结束,赵颖喆带着受伤的身体,赋闲在宫中。
他曾经立下的赫赫战功、传奇故事,也被大宋帝国的歌舞升平深深地埋葬历史烟云之中了。但是,也就是在断赋闲在家的日子里,在人们对他决然地遗忘中,他不能满足的生理需求,逐渐异化为另一种欲望。
他努力地包装着自己,他曾对九五之尊的过盛野心,对西蛮之地的恐惧、诅咒和仇恨,对天朝美色不能满足而生出的变态沉迷,诱发了对物质世界、权力秩序的深刻渴望,对一贯仰视的道极世界的种种邪念渐渐萌芽。这一切都让他一点一滴的变质、腐化。
他知道,这些欲望、邪念、野心,不能有丝毫地外泄,只要被父皇、家臣,或者身边的侍从、宫女,或者不知隐身在哪里的修行者看出一丝一毫端倪,对他将是灭顶之灾!
道极的世界里,邪念就意味着背叛!背叛个人,背叛家族,背叛朋友,背叛秩序,背叛天地,背叛道极!
那么,赵颖喆的背叛,虽在情理之中,却也仍然不可饶恕。魔性的生成,最初是可以理解的,然而,个人的选择,意味着一切。
然而,玄天之下,道极之中,无论哪个男人,谁会忍受他所经历的折磨,谁又能理会他遭受过的痛苦?
很多次,他的意念纷纷飞扬,他虽不是修行者,但他可以自由用好玄天之外的四种罡气,把自己的闪念、想念、空念,都幻化成一波波的罡气,打向空气、器皿、物体,慢慢地,他在后宫居住的那间聚祥所,已经被他长年来调运罡气的影响下,变成了一个吸魔纳邪的欲望之所。
由于人们对他的默然与淡忘,整个后宫竟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秘密,而凡是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除非是修行者,都早已在他的安排下魂归玄天了。
终于,雪灾之前的一天夜里,他在梦里忽然元神出窍,与一位女子相遇在广漠之野。女子明眸善睐、冰肌玉肤,款款而来,如出水芙蓉,不染一丝尘埃。
他惊异至极,身不由己地走向那位女子,而女子则一边浅笑,一边带着他往前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安适与欣喜充满他的身心,他只觉得整个心房都被一种自由、张扬、率性、自为的气息笼罩着。
忽然,天地之间一声轰响,这个女子被赤橙黄绿四种罡气凝聚而成的一道强光击中,女子撕心裂肺的一声呼叫,他奋力冲过去,想要抓住女子,谁知来不及了,女子的身体逐渐扭曲、裂变,她的眼睛变得阴森森的、微笑变得阴沉沉的,连那娇媚无比的笑容也充满着血淋淋的意象,女子惊恐地表情转眼而逝,只留下一句断断续续的话音,听起来悲惨而恐怖:救我……在西蛮之野……快来啊……
随之,女子渐渐被四色光芒所吞噬,而他就在这一惊吓中猛然醒了过来,他在虚汗淋漓中感觉到身体有些异样,他摸摸自己的胸口,竟然发现在前胸靠近心脏的地方,正生出一块像凤凰翅膀一般的图案。
从这以后,他的总能时不时地听到一些奇奇怪怪地声音。那些声音极具蛊惑,鼓动着他的欲望、仇恨和诅咒。而在这个声音里,他似乎也听到自己灵魂嘶哑的呐喊,直至这个声音慢慢地与他的灵魂融汇一处。他才猛然醒悟,自己着魔了,但他自己只是一个凡人,已经回天无力了。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每当那些簌簌唰唰的声音消失之后,每隔几天就会有另一个声音,在梦里响起:还不快来救我,只有我才能医好你的身体。
……
……
这一次,他坚决请行,只有一个目的,他要找到梦里那个女子,医治好自己,他可以恨这个世界,然而,他却不想入魔。
而他这些复杂的心事,他没有办法告诉任何人,就算赵颖仲是他的亲弟弟,他也没有勇气说出口,因为他无法回答自己的选择究竟意味着什么。
而且他隐隐觉得,这个顽劣的弟弟,对他的所作所为到底知道多少,他心里还没有底,因为弟弟毕竟是修行者。
这时,赵颖仲也放下了书本,恭敬地把《灵典》放在马车的书橱里,然后对着书本微微低头,算是施礼。
赵颖喆从案几上抬起头:“不想看了?”
赵颖仲点头,笑笑:“越看越糊涂,不看了。”
赵颖喆看着他:“我听道极学院时又空道者曾经说过,一个人的修行之路,不能只靠书本,还要在万千世界里去磨砺。你这次非要跟着我出来,也是有这层意思吧?”
赵颖仲:“知我者,皇兄也。这是我第一次出门走这么远的路,其实也就是想看看这东陆九州的繁华,感受大宋帝国的博广。当然,更重要的是,能重温大哥铸造辉煌的千里远途,对我而言,也是一种成长。”
赵颖喆心里微波荡漾,弟弟这样说,对他自然是一种安慰。但内心那个拧得太紧的心结,无论如何他都是打不开了。
他无声地叹息:“大哥自认为立下的不世功勋,足以彪炳大宋史册,是以,再无遗憾!倒是弟弟你,是该考虑考虑大宋的未来了,该担起重任,开创大宋帝国又一个高峰!”
赵颖仲无不调侃又自嘲,指着自己鼻尖说:“我?就我?一个只知和宫女躲猫猫、和侍卫抓鸟蛋、和丫鬟们打沙包、跳九格的小皇子,竟然承担东陆九州的兴衰之责,继承大宋的九五之尊,哈哈,只怕不被天下嗤笑,也会被天下质疑。在颖仲眼里,唯一有资格开创大宋后世高峰者,非四哥赵颖琦,也非五哥赵颖弘,更不是我这个淡然朝政的弟弟,而只能是大哥你。”
赵颖喆自然对弟弟的说法不以为意,他只是追问一句:“不见得吧。大哥可是知道,弟弟一进崇文苑,那就是焚膏继晷、夜以继日地与万卷藏书为伴,这总归是事实吧?”
赵颖仲有些尴尬地笑笑:“这个啊。哈哈,你知道我在崇文苑里发现了什么?”
赵颖喆心里微微一动:“嗯?什么?”
赵颖仲嬉笑着:“我发现了崇文苑藏书里有一套《道极录》《道极时录》《道极第二纪实录》,这套书几乎囊括了当今之世所有的修行方式,道玄宗重顿悟、灵观更重空灵,蓬莱阁还好点,知道修真修道,安于俗世。可是,除了道极学院,其他修行界门派更多是把一套抵达道极之境的修行,世俗化为一套阴阳符画,他们竟然在联系画符?从这些修行之路看,我还是更崇仰道极学院既重内修、又重笃行的修行之路。”
一提到修行,赵颖喆更是索然寡味,对修行修炼之道,他实在提不起任何兴趣,他只觉那根本就是正常人该去做的事情。
他看着比他年龄还小却已破开幽溪境界的弟弟,悠悠地说:“大哥此生没法再做方外之人,确实也是事实所迫、时运使然。我于大统早已无缘,你却不该只重修行,逃避大统。”
赵颖仲正想说什么,马车忽然停下了。马车外龙键尉的声音响起:“禀将军殿下,朝中有旨!”
这位龙键尉追随赵颖喆多年,已经习惯于称呼他为将军,他纠正过很多次,但龙键尉就是改不了口,他知道这是龙键尉表示忠诚的唯一方式,也就由他去了。
圣旨到,两人走出豪华马车,看着一身英气逼人的龙键尉。他的身后有数十人跟着,在马车前后左右,布下阵行,这个防卫显然是龙键尉花了些心思的。
龙键尉在马上,抱拳向上:“皇上口谕,前日,有西蛮异族进犯我大宋西部边境,大皇子赵颖喆、八皇子赵颖仲,务必注意安全,如期返归。”
两人施礼、弯腰:“遵旨。”
龙键尉即刻从马上潇洒地跳下,单膝跪倒在两人面前:“禀将军殿下,末将已探知,西蛮此次犯境,重点在北方的炀州、西北方的刑州、西南方的梧州,而向西偏南的珑州受犯甚微,请将军殿下无需担忧,殿前三十猛士,必将竭诚护卫将军一路周全。”
赵颖喆点头:“起来说话,不必多礼。”
龙键尉低头:“谢将军殿下。”说完站了起来,身形显得威风凛凛。
赵颖喆环顾四周,眼前已是春暖花开,苍翠欲滴的山林似隐约在云端,悠悠白云懒洋洋地卧在山巅,天地清气,充盈人间,一条绿荫掩映的官道,伸向珑州大地的深处。
这时,一尘飞骑自官道深处,踏着一路春色,飞驰而来。
龙键尉立刻上前:“来者何人?”
一名传令从马上跳下,低头,下跪:“报——禀钦差大人,珑州知州常程已在洪辰馆恭候,特来禀报。”
说完,转身上马,又疾驰而去,一如来时,带走一路春色。
龙键尉转身看着赵颖喆,而赵颖喆似乎沉浸在眼前美景之中,几个人只好默默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