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这第七日的事情,表面看起来,不过是朝廷对地方家族世族的口头嘉奖,但它的政治意义是十分明显的。这里隐约透露出朝廷对地方势力的微妙平衡,这个平衡,是大宋长久以来,多次依靠地方世族参与赈灾、战争和结盟的传承而来的。
一方面,肯定地方势力的付出,能让朝廷安心,也能让地方稳定。换句话说,人家出力出资,你朝廷一言不发,谁能保证下次天灾人祸,人家是不是还会如此慷慨解囊?
对于地方势力而言,什么黎民百姓,什么心怀苍生,这些属于朝廷才有的道德说教和躬身自省,对只知壮大自身实力的地方家族而言,是没有任何约束力的。所以,最稳妥的办法,是肯定,是激励。这样不但怀柔天下,也拉拢地方,可谓是双方各取所需。
第二个方面,朝廷和地方的关系,其实很微妙。吃皇粮的这部分官吏,勒令他们自发赈灾,自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他们心里很清楚,弄不好有乌纱难保、性命堪忧的可能。
但地方世族、家族、豪族,他们的势力范围并不局限于一州一地,而是像蜘蛛网一样,在每个适宜的地方都能结网布阵。
这是朝廷与地方关系最矛盾之处。朝廷当然希望每次天灾人祸、兵荒马乱等突发情况下,地方势力能凝成一股绳,给朝廷分忧解难。可一旦九州各地都凝成一股绳,油盐不进、政令不畅,那就是朝廷被架空的时候,这些自然是朝廷永远不想看到的。
那么,这个情况下,唯有时时安抚,处处便利,才能保证地方势力不会一方坐大,或者坐大了,也还不致于发生对抗。
赵颖喆自然对这个情况心知肚明,这是他的军旅生涯历练出来的。所以,这一天,他放下大皇子的尊优,对各家族、世族极尽赞誉之能事,而且还口头作出了各种保证,至于这些能否办到,一时一刻谁也没个准。等把这些很难收拢在一起的各方神圣都安抚事毕,赵颖喆才算是真正松了一口气。
作为知府的常程,把这些全部看在眼里。他虽为地方官,但这位钦差大臣的表现,雷厉风行,招招过硬,让他这位在大宋慵懒的办事模式下懈怠有年的官员,一时半刻竟然不能适应。
等送走最后一批来访的王姓家族后,洪辰馆的会客厅里,常程恭敬地对着赵颖喆说:“这次珑州之难,有朝廷的赈灾举措、有世族家族的大力支持,还有各县衙的主动办事,都让下官有一种春风拂面的感觉。更重要的是,大皇子殿下此次作为钦差大臣来到珑州,下官的确是学到了不少东西。无论从赈灾事宜的部署,怀柔地方的胸襟,还是会见地方的气度,都彰显了我大宋皇家威仪,令下官钦佩至极!”
赵颖喆也是心情好极了,他爽朗地笑着:“我自幼成长于行伍,随父皇征战南北,有这些作为,原本也不奇怪,是知府大人谦虚了。你珑州地界上的大户家族,基本上都来了吧?”
常程本来是想客套几句,让这位钦差大人带着八皇子去休息的,这个问题仍是有些突然,他犹豫了一下说:“能上台面的都来了,只是……”
赵颖喆有些奇怪,他看了一眼赵颖仲,只见赵颖仲听到这句话,也轻轻地皱了皱眉头,于是便回头盯着常程,眼神里充满了疑问。
常程知道两道目光现在肯定死死地盯着他,只好硬着头皮说:“只是,在珑州享有盛誉的素府,到现在还没有出现……”
赵颖喆对素府也是有些了解的,他心里默默地权衡了一下,说:“素府?嗯,这次赈灾他们出力不少,我早有耳闻。那……素府至今仍不现身,是什么意思呢?”
常程只好坦然说出自己的想法:“下官估计,他们是想单独面见两位皇子殿下。”
赵颖喆定点头:“素府在朝野上下,也算是有些声望的。只要他们处处向着朝廷,为朝廷分忧,为百姓担当,单独面见,也未尝不可。”
常程立刻躬身施礼:“大皇子殿下如此胸怀,令下官获益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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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主要的事情,一个是等待朝廷的赈灾物资,一个是督促知府拉活各支地方势力,对赵颖仲来说,他没有任何事情可干。
他跟着赵颖喆,连续几日夙夜在公,那种运筹帷幄的感觉已是荡然而去,只剩下百无聊赖、无所事事,看惯了主仆之间等级分明、朝臣上下进退合规,特别是一直以来,看到的都是京都那种温文尔雅、缓慢从容的生活后,在这地处边区的珑州,他的确是看到了太多的新奇。一闲下来,藏在心底的痞性,就开始鼓动作怪、怂恿作祟了。
他先是打发侍卫,在琼城给他买来一身平民装束,即刻换上,毫无障碍地就溜出了洪辰馆。作为一名修行者,这样的出行,原本也是无可厚非的,但与他已抵达琉璃境界的修为,仍然不太协调,但赵颖仲却觉得相当合适。
琼城算不上大宋帝国地方小镇的代表,放眼整个东陆,像龙川镇这样的小镇是数不胜数的。因为地属珑州州府所在地,自然比珑州别的小镇发达多了。
四通八达的街道布局,也迎来了四面八方的客人。这里的繁荣是时间赐予的最好的礼物。加之,大宋帝国的衣食住行,逐渐趋向于精细、繁冗和优雅,各种讲究已经遍及九州大地。只是,边区的发展与京都相比,那差距仍是十分明显的。
赵颖仲四处走走逛逛,悠然自得。在琼城,他走过张小二的干果店,对店里各类干果是垂涎三尺。雅韵斋里的墨宝,也让他念念不忘。一路上,打铁的、修伞的、卖茶叶的、卖书的,林林总总,看得他兴奋不已,甚至连街上小吃摊上买煎饼、包子、豆花的,都让他处处能赶到与京城大不一样的地方。
赵颖仲自己游玩得兴高采烈,可苦了远远跟着他的四名侍卫。他们不知道下一步赵颖仲将会去哪里,要时时紧紧跟上,生怕有任何闪失,回去向大皇子肯定不好交代。跟得太近了,又怕被赵颖仲发现,更不好伺候。所以,一路走来,四名侍卫暗暗叫苦不迭。
赵颖仲也知道他的身后这些尾巴,但他就是觉得好玩,他也不管他们怎么想,只是随心所欲,随性而往,乐乎亦哉。这么转来转去,就走到素府门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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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府这几天刚好经历过一些事情,自然在拜访钦差大臣大皇子方面落后于其他家族了。面见皇宫里派出的钦差大臣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错过,这不仅可以显示家族在朝廷里的地位,而且也能抬高家族在当地的威望,何况,素家还是最早赈灾的地方家族之一。
素泽邦这次拜见钦差大臣,鉴于赵颖喆大皇子的身份,他还是前思后想很久的。素泽邦就是要等大皇子面见各家族之后,自己亲自登门拜访钦差大臣,单独拜见,让钦差大臣面授机宜,切切实实感受皇家威仪、接受皇家赞誉,这不是虚伪,而是务实。这样,更能显示素家在珑州不可动摇的地位。
面见赵颖喆,他们自然也要商量一番的。
素泽邦看着二弟素泽云、三弟素泽域:“既然谷阳家族的事情已经算是了了,那么,就尽快召回四弟,不必再节外生枝。”
看着两人点点头,素泽邦无不怀着隐忧地说:“这次虽然错过了与各大家族一起拜见大皇子的时日,但也无妨。我们在最后拜见,不是证明我们的地位居于次要。我们还是要抓住这个机会,让大皇子意识到,我们素家在珑州的影响力。另一个是拿什么去面见这位大皇子,以体现卑微,表示折服。这个我们得商量商量啊。”
素泽域心领神会:“大哥,这次拜见,需要准备的东西,一个是我们素家在这次赈灾中的账簿,这是上报实情,是显示实力。”
素泽邦点点头。
素泽云不得不提醒道:“宫中历来复杂多变,朝廷之上又多是云诡波谲。我听说,当前大宋朝议,皇上打算立八皇子赵颖仲为太子,而对居功甚伟的大皇子却颇有微词。这次拜见,不如两头都顾及到,这样,也算是留个伏笔。至于皇上最后做出什么样的圣断,我们也可以左右逢源。”
素泽邦想了想,看看三弟素泽域:“那么,三弟,怎么看?”
素泽域却推辞道:“我是个只知赚点蝇头小利的商人,这些事情,我看不大明白。大哥、二哥做出决定,我服从就是。但我知道,赵颖喆是军旅出身,是不是考虑送个他可能喜欢的物件。”
素泽邦听出了三弟的意思:“我知道,以素家在朝野的影响,是该拿出点像样的东西了。那么,就把器械库里珍藏已久的龙泉剑献上一件吧,那些东西存放过久,暂时也生不出银子来。再说了,素家也不缺这些物什。那就,二弟、三弟,你们去吧,从上乘的龙泉剑里挑出一件来。”
素泽云、素泽域起身,施礼而去。
安排好一切,素泽邦在二弟、三弟、管家和素有容的陪同下,走出素府大院,坐上大马车,向洪辰馆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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