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气止、力消、息歇,荆棘丛再也不是残花翻飞、断枝乱窜、尖刺横流,只见它们满地下坠,纷纷扬扬,如一场花雨,在季春之后,以决然出尘的悟道之姿,迎接着孟夏的到来。
两人也从半空中飘然而下。介非的下坠,明显有一些顿悟之后的愧疚,因而身影看起来有些消沉和低落。坎坎却依旧是一副儒雅、飘逸的样子。
一落到地上,介非情不自禁地躬身、颔首:“我的修为境界仍然不够,刚才的事情,还望见谅。”
这时的介非,真诚也坦诚。只有他自己认为错了的时候,他首先能真诚地面对这个错误,也敢正视这个错误。
坎坎落地,已经对介非有了相当的了解,自然能理解在情急之下,在对战时刻,介非的选择并没有什么不对。他悠悠地笑着说:“没那么复杂,如果是我,也会这样。”
介非低头,轻声说:“谢谢你!”
坎坎佯装奇怪地问:“为什么谢我?”
介非再次谦恭地说:“谢你化解了战斗,让我们不再进行没有必要的消耗……其实,我更想说的话是,谢你拿我当兄弟。”
坎坎却说:“别那么肉麻,不就请你喝了一回酒吗。”
遇到介非之前,除了疏桐,他也从未遇见过一个真正和他的修行如此相似的同道。如果是别人说出这样的话,坎坎一定会认为这个人的修行,太重感情,绝非好事,但因为刚才那一串念息交融的缘故,坎坎不仅理解,而且还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试想,在遥远的南海浮岛,他谨遵三位师尊的修行之道,固守在那片道极遗落之境里孤独的修行,却也一直是一个人。若不是遇到了疏桐,或许他此刻仍在那人间三隐隐居的远山、空山、寒山之地瑀瑀独行吧?
同样是深切洞悉自我和自性的两个人,如此相遇,让两个人不由惺惺相惜。
男人之间的友情,是由简入繁,由淡而浓,由薄积厚的。有些人,一见面,就觉得有说不完的话,这与男女之间的一见钟情,异曲同工。只是,很少有人这样去理解而已。
说来也是,矛盾重重的自性,是因为人不敢正视,才导致其丧失,与世界对修行者的守望、远望、期望慢慢地拉开了距离。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大多数修行者,都止于龙战境界,再也无所作为的原因,也是魔煞界能拉拢、腐蚀、异化刚入初境的修行者的原因吧?
介非慢慢走近坎坎,摇摇头:“在我读懂你的念息之前,竟然还想去攻击你,这让我觉得惭愧至极。可我无需解释,我只是想知道,何谓兄弟?”
砍砍依旧是一副飘然的神采,看着介非有些低沉,知道是那个念息唤醒了他心中的痛,他完全理解。也许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兄弟,那只能说是元初烈,不可能再有别人。
坎坎看了看脚下纷飞而坠的花草枯枝,轻轻一笑:“我所理解的兄弟不是被人说滥了的那种,是想说,兄弟是一生难遇的传奇,是云天浮沉的陪伴,是给足自由的信任,是热血沸腾的真情,更是无远弗届的抵达。”
介非停了,眼前又晃过元初烈的影子。
……
……
当年,他们在青丘山上打猎,在介非家偷偷喝酒,早早地起床,一起给爷爷和燕云荷整理打猎的行头……
元初烈:兄弟,在这岷澜谷里,还有我们这样的兄弟猎户吗?
介非:我想,应该是没有了。
燕云荷一脸不高兴,他嘟着嘴:你们都兄弟,怎么不算上我啊?
介非:行啊,我从来都当你是男孩子啊。
燕云荷羞红了脸:什么意思啊,夸我,还是骂我啊,哼……
……
……
孤独寂寥之于很多人,无非就是一道留给地平线的背影,无非就是一个人喝下子夜的酒,无非就是在与天地对酌时刻的微醺,以及酩酊大醉之后的更加孤独寂寥。
试想,这个世界上,如果少了可以生死与共、同心进退的兄弟,这个世界又是多么地寂寥无趣啊。
真的兄弟,有何尝不是沉淀在心魂深处的那首诗?初读,不过是几个随心随意的词,很多年之后,却是一杯醇香馨香的酒,时间越久,其香弥深,闻之即醉。
介非缓缓收起龙鳞杖,稍微有些凄惨地一笑:“是啊,兄弟……可我的兄弟,却因我而死!”
坎坎却轻松地一笑:“不,他没有死,不过是回归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你我目前都不能理解的世界。但终究有一天,这个世界一定会在我们的眼前打开。要深信,道极自有好生之德,绝不会让每个修行者,动不动就以死明志。那个世界打开之日,何尝不是兄弟重逢之时。”
介非内心一下子释然,他细细回味着坎坎刚才的话:兄弟,是云天浮沉的陪伴。
他抬头仰望着天空,一团一团悠然自得的浮云,再看看寒山深处,那一条似乎是从玄天飘落而下的幕布,还有流淌在山涧的泉溪,心里只有深深地感激。
这时,他分明感到,脖颈上佩戴着的那块玉,散发出别样光芒,似乎早就融入他的生命,从此已经成为自己身体和心魂的一部分了。
他感激的表情里,竟然有了一丝少年的羞涩和情怯。
介非也从坎坎貌似什么都无所谓的神情里,看到了一丝说不清的落寞。他问道:“难道,你就没有自己的兄弟,或者朋友?”
坎坎笑笑:“我来自有始之母留给世间的一个纯粹的意念。我没有朋友,没有兄弟,只有永无止境的修行。可是,见到你,我感觉,你虽然痞性十足,玩世不恭,可我还是想称呼你为兄弟。我只想告诉你,即便是修行界的战斗,也不该只有血腥和胜负,更该有惺惺相惜、念息交融。”
介非默然,他握紧了龙鳞杖,看着那片片凸显的龙鳞,想起了刚才自己与坎坎战斗的样子,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但他心中还有另外一个判断,于是向坎坎坦诚相见:“我是岷澜谷的小猎人,有时候,我总觉得,人是要比青丘山的猛兽更凶残的。正要到了我不得不去面对人之凶残的那一刻,我只有八个字:敌虽千万,我素履往。”
坎坎也看了看眼前的山川流水,淡淡地说:“是啊,‘敌虽千万,我素履往’。若真有那个时候,即便是有始之母,也会怒作狮子吼。”
介非默默地点点头,向坎坎施礼:“敢问兄弟,你刚才说的‘疏桐’是怎么回事啊?”
坎坎回礼,轻轻地摇摇头,转身走向一株被罡风打断了荆棘枝条,用手轻轻托起,让断枝的伤口尽快复原。
介非见坎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也就不再追问。
当他认定一个人是自己的朋友的时候,绝不会让朋友做他不想做的事情。
他当即转移话题说:“我看,这个问题其实也不是问题。既然道极需要我们相遇,不如和我一起去看看大千世界里,经历所谓的万千劫难,不也挺好?”
坎坎慢慢地说:“我不是来自红尘,无须经历红尘之劫,我只是道极第二纪的遗魂。这次师尊要我出来,另有重任在身。所谓红尘历练,当也是师尊特意安排……只是,你从此多了一个会经常叫你痞子的兄弟,不知是祸是福啊?”
介非哈哈大笑道:“无妨无妨,在下求之不得呢。我看这人间三隐让你来东陆九州,却是用心良苦啊。既可以红尘历练,又可以完成师尊的差事,也还不错。只是,我们耽搁了这么久,荷妹妹还没有任何消息,我们是不是该去找找她呢?”
坎坎再次笑了:“不用担心,我带你来的这里,与俗世界的时间没有任何冲突。怎么,你还看不出来?”
介非这才恍然醒悟,坎坎带他来的这个地方,何尝不是方外之地、遗落之境?
他只是不明白,坎坎如此年轻,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情?他怎么还会有如此修为,能带他来到这里?
不过,介非也知道,每个修行者,自有个人修行的特质,有些事情,不便问得过多。比如他自己,早已熟知至罡境界以上的各种杀技,坎坎似也没有任何疑问的。
想到这儿,只好作罢。
介非伸手拍拍坎坎的肩头说:“你要找疏桐,我要找燕云荷。不如,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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