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族军合力扳动崖顶两侧的轮盘机括,不多时天地间串联的无数铁索仿佛活了一般,夹带劲风“逆流而上”,一圈一圈的缠入轮盘的凹槽之内。
刺入石棺的长矛极为牢靠,尾部的铁索由于轮盘的旋转绷得笔直,石棺就这样顺势离地,随着铁索缓慢升腾,直至与崖顶平齐。
部族军弓弩手就位,耶律德光大手一挥,崖顶立时洒落了漫天箭雨,破空之声如若龙吟。崖下的黑衣人纷纷护住要害,却仍是被乱箭钉在原地,鲜血从羽箭一端溅洒出来,死状极为可怖。
“父亲小心!”徐志良见状将徐荣扑倒,漫天箭雨如同针板一般重压而下,徐志良只觉得身子一沉,便已重重的砸在了徐荣怀中。
秦越本就在马车一侧,但见石棺凌空而起,原想斩断铁索,怎料稍一犹豫已是不及。正当他举首之际,眼见无数羽箭由崖顶射了下来,声势之猛想是生平未见。
“走,快走!”苏有雪回身一掌,将许婉秋送出了射程之外,“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伤你分毫!”
许婉秋只觉得脚下一轻,身子已是向后飞了出去,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危难关头,对自己不温不火的苏有雪竟能舍命相救。她来不及叫嚷,更来不及恐惧,眼中映出了苏有雪颀长的轮廓,她只想多看上一眼,哪怕只有一眼。
羽箭来得突兀,苏有雪不及多想,立时脱下红袍在空中乱舞剑诀,前后动作迅捷无匹,身手干脆利落至极。他擅使软剑,力道可透剑身任意位置,是挡是刺是斩是拨,都能恰到好处。他挥臂一兜,已是将羽箭力道卸去,而后顺着来势回手一拨,数十只箭如同死尸般散落脚边。
红袍旋即数周,就这样披挂在身上,苏有雪指着崖顶怒骂道:“究竟何方神圣,敢对落霞庄下此毒手?走江湖的都离不开个理字,不盘道便下此杀招,你我究竟有何仇怨?”
吼声直抵云霄,却是无人理会,羽箭再次由崖顶射了下来,而石棺未及崖顶,这就使得石棺底部成了个天然屏障。
秦越立于石棺左近,只听得“噗噗”数声,仿佛大地骤起荆棘,再一看去,身边已是乌泱泱的一片残骸。他双手拍了拍身子,心下大喜,高呼道:“小爷这都不死,还真是命大!”
“志良啊志良,你……你怎么这么傻?”徐荣托起徐志良双肩,见他脸上血色未祛,眉宇间依稀有着小时候的光影,他刚想抱紧爱子,却发现徐志良身后尽是箭柄,早没了落手之处。
许婉秋在空中寻不到重心,竟是朝着小陌的方向飞了过去,她高喝一声:“闪开!”小陌大惊失色,遥见一白色“巨物”飞了过来,不及多想忙伸出右腿补上一记,借着对方下落之势,这一脚踢的着实不轻。
他只觉得脚似陷进肉里,情急之下也不知道踢到个什么,只听得“哎呦”一声,心道:“竟是个活物?”
莲儿脸上又惊又喜,“小……呃……公子啊,你怎么也滚到这里来了,伤到没有?”
许婉秋捂着肚子瞪视着小陌的方向,怒道:“好你个小无赖,怎么还没死?”
小陌坏笑道:“你没死,我哪里舍得死呢?”
紫金折扇蓦的撑开,金叶灿着杀气,“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许婉秋手腕反转,扇刃已至小陌咽喉。
莲儿见金光一闪,以为婉儿真真动了杀招,求道:“公子不要啊,这傻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脑子定是有问题,却也不是什么坏人,和黑衣人不是一伙的。”
“你怎么就知道老子和黑衣人不是同路人呢?”小陌面无惧色,撇嘴道:“放心吧小娘子,你家公子也就是说着玩玩,她哪里舍得杀我?老子这么英俊死了多可惜,我若是死了,天下间再也找不出如我这般潇洒英俊的人了,看你们日后嫁谁去?”
许婉秋见小陌满面淤泥,五官模糊难辨,于是干笑了几声,调侃道:“哼哼……荒天下之大谬,嫁死人也不嫁你啊,你也不照照镜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莲儿好似想到了什么,痴痴的望着小陌,两眼一片茫然,“你……你怎么知道我家公子女扮男装呢,难道……难道你真是盐帮的细作?”
“细作你个头啊,瞎子也看得出,这么个大美人儿就算是不穿衣服,老子也知道是个女人喽,而且还是个凶巴巴的女魔头,滥杀无辜的。”小陌摇头晃脑的故作痞气,他心情大好,寻思着:“老子还真是掉进了胭脂堆儿里,好福气,好福气啊!”
莲儿正色道:“这话说得好生没道理,不穿衣服谁都知道是女人了,何况瞎子怎么能看东西?”
许婉秋又羞又恼,怒道:“莲儿你闭嘴,不要再和这种人废话了,简直臭气熏天,他就是一坨屎啊。”
“哇,居然如此粗俗,我听说从美女嘴里喷出来的都是香气,想不到尽是胡说,比那乱坟岗还臭啊。”小陌坏笑道:“嘿嘿……我看你就像一朵水仙,清新脱俗的,是因为我心中有花,你看我像那个什么什么的,难道你心中是五谷轮回之所吗?”
许婉秋被气得七荤八素,心下念着苏有雪,不想多言,摇首道:“你小小年纪,嘴不饶人,小心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谢谢小娘子的关心,相公我的生死自有我的命数,不会让你守活寡的!”小陌注视着许婉秋的紫金折扇,见上面镶绣着江山万里,每一笔皆是真金白银,就连扇沿处的金叶都分量十足,不由得感叹道:“娘子手累了便放下罢,谅你也不忍谋杀亲夫。本相公呢,见你这女红不错,就是过于铺张浪费了,这金线金叶子的,够村子里老老小小吃上个一年半载的,现在粮食比什么都贵,否则至于吃人吗?”
“你还吃过人?”莲儿浑身震了一下。
“那是当然,人骨为柴,肉为粮,这还算是什么新鲜事吗?真是少见多怪!”小陌腰板挺的笔直,仿佛吃人是多么自豪的事情,心下暗道:“姑且吓吓你们,老子只吃过猪肉羊肉狗肉,人肉肯定是不好吃了,这年头饭都没得吃,血流干了还能剩多少肉来,白送老子,老子都不吃啊。”
“莫要听他胡言乱语,满嘴没一句真话。”许婉秋忽然感到腹部剧痛,她立时收起折扇回手捂住了小腹,轻轻的按压起来,双眉也跟着越蹙越紧。
莲儿显得极是关切,追问道:“怎么了小姐,难道你也碰到了石头?”
许婉秋痛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瞪着小陌的方向,小陌见她朱唇皓齿,两侧鼻翼晶莹窄小,眉眼间极是诱人,真想捏上一把,笑道:“嘿嘿……还是我的娘子最了解我了,我这个人啊,从来没说过真话。”
小陌言罢,便伸手往许婉秋脸上抓去,许婉秋侧身避过,精致的脸上露了愠色,恨恨的道:“把你的脏手拿开,看我……看我不杀了你这淫贼!”
三人在晦暗处打起了口水仗,似是忘却了峡谷中如炼狱般的战场,阴风裹着血腥之气由崖下升腾而起,弥漫在苍凉之域。
耶律德光顺着铁索缓步走向石棺,长靴下即是百丈深渊,巴图莫日根急道:“元帅何必亲力亲为?谷顶风大,元帅稍有闪失,要老夫如何向可汗交代?”
“祭祀莫要过来,铁索上再也容不得旁人,本帅心中有数。”肆虐的狂风硬是将铁索吹得左右摇摆,耶律德光即便努力的掌握平衡,身子仍是随着铁索上下的浮动着,如同乘船一般。
铁索余烬未散,伴着凄风苦雨愈发显得焦黑片片,铁索虽长,但宽度不及鞋底一半,耶律德光每踏出一步,便离危险近上一分。
他屏住呼吸,刻意不看脚下,身子随着铁索飘摇不定,稍有不慎就会碎骨粉身。耶律德光人在半空,只觉得有无数双手想要拉人落崖,心下已是乱了。他快走了几步,终于走过了铁索,双手顺势扶在石棺之上,以保持身体的平衡。
他掏出腰刀,对准石隙处将棺盖撬起,只觉得一股股腐臭之气喷薄而出。耶律德光用手掩住口鼻,借着幽暗天光依稀可见石棺内壁雕刻的壁画与几行回鹘文字。
壁画染了色彩,上面狼烟遍布,甲胄分明,树木、花草、河流、鸟兽、人面雕刻得惟妙惟肖,显然是废了一番苦功,只是棺内除了壁画与文字外,别无其他,赫然便是一具空棺。
“空棺?这……这怎么可能?”耶律德光怔在了当场,一时间手足无措,他心下暗道:“石棺正是李克用的不假,难道是有人设局引我来盗?想我谨小慎微,却仍是棋错一招,或许绘本仍在落霞庄的手中也不无可能,狡兔三窟,不得不防啊。”
巴图莫日根看出了端倪,高呼道:“元帅莫慌,此时正是落霞庄疲弱之时,中原人常说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待我军杀将下去,活捉这些汉人,老夫再严刑逼问,定能有个结果。”
“不可草率,落霞庄的虚实尚且不清,何况幕后仍有旁人操纵,敌在明我在暗,敌不动我不动。”耶律德光眉宇间透着一股冷静,缓缓道:“运庄向来以信用居首,货物无故被劫,许长风必然舍命夺回,祭司只需差人旁敲侧击,伺机而动,想来定会查出线索。”
耶律德光回到谷顶后一声令下,部族军纷纷斩断铁索,只听得轰然巨响,石棺如断线纸鸢般坠成了齑粉,一时间溅起血泥无数。
秦越俯身在石棺残骸中翻找半晌,而后望着许婉秋的方向摇了摇头,高声道:“棺材里什么都没有,定是有人从崖顶窃走了棺内之物,这可如何是好?”
“一定是盐帮的狗杂种,千面郎君好大的胃口,郓州不够他吃,竟然打上了落霞庄的主意!”许婉秋没好气的将小陌拖了出来,狠狠的摔在马车旁,她掀开车帘扶着莲儿上了马车,并嘱咐蜷缩在车里的小四道:“照看好莲儿,要是这个小淫贼敢耍什么花招,不要啰嗦,就一刀宰了他!”
小四接过许婉秋递来的匕首,直吓得满头大汗,他痴痴的看着小陌,颤声道:“宰……宰了他?”
许婉秋没有理会小四,只是将目光落在苏有雪的身上,看到他在雨中神色落寞,婉儿心中自是五味杂陈。她知道徐志良是苏有雪幼时的玩伴,二人早已亲如手足,眼见徐志良瘫在地上,死状这般可怖,苏有雪空有愤懑,却是全无办法。
许婉秋来到徐荣身侧,目光刻意避开徐志良伤处,安慰道:“徐叔叔,人死不能复生,您老节哀顺变吧,志良兄也不希望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徐叔叔,你要振作起来。”
徐荣跪伏于地,正一支支从徐志良身上拔出羽箭,每拔一支,心中便会疼痛一分,但见纹龙齐眉棍仍是握在徐志良手中,鲜血顺着棍身流下,合着雨水向低洼处滚滚而去。
“这……这都是我自己的骨血,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我胸中的苦闷,谁人能懂?”徐荣哭得极是伤心,嘴上不知所云的呓语着:“我儿死得可怜,好可怜,究竟是谁害了你?爹爹替你报仇!”
许婉秋目光笃定,承诺道:“徐叔叔,你带着志良兄回落霞庄先把后事料理了,不要让他做了孤魂野鬼寻不到归路,苏兄、小猴子还有我一定会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为你讨个公道!”
徐荣绝望的眼中闪过一刻希冀的流光,他转身紧紧握住许婉秋的手腕,鲜血冰晶般在许婉秋洁白的袖襟上蔓延着,“婉儿说的对,不能让我儿成了孤魂野鬼,徐叔叔这便回去置办法事,超度我儿亡魂。你们……你们千万要小心呐,货物被劫了便是劫了,不可再多伤人命,务要早些归庄啊,不然老庄主不会饶了我的。”
秦越看在眼里一时心生恻隐,他趟过血水来至黑衣人跟前,看到尸身上羽箭林立,早已被射成了肉筛,他穿插缝隙搜索,料想必有所获。
果不其然,秦越摸到个方形器物,遂将其取出,见是个檀木所制的习武书证,其上镌有小楷,刻着“忠义效节都”的字样,他将此物递给了苏有雪,撇嘴道:“喏,看小爷找到个什么?”
苏有雪拿到书证,双手不由得颤了一下,怒道:“忠义效节都,是郓曹节度使的牙兵?好你个忠义效节,想不到竟是薛崇这厮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