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鲁站在高高的祭台上，身后是那个奇异的黑色立方体。
他对圣殿重建工程感到很满意。
别看那些卡玛人在工厂做工时动不动就偷懒磨洋工，有时还偷偷破坏机器，但是一轮到给他们自己修圣殿，马上就变得又认真又勤快。
工程刚开始的时候，他专门派出了三名步行者监工，不过很快就发现这么做毫无必要。
卡玛人以无限的热情投入到圣殿重建之中，每一道工序、每一个步骤都做到了精益求精、严谨细致；他们兢兢业业、日夜不停地连续施工，仿佛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疲倦。
一天，苏鲁最钟爱的手下之一，步行者卡勒跑来对他说，卡玛人中正流传一句话：
“当卡玛圣殿重新落成，新的国王就会从天而降！”
苏鲁听后哈哈大笑。
重建之后的圣殿不但完全恢复了旧貌，而且对底层进行了额外的加固。
“新圣殿坚固无比，完全可以抵挡住下一场固体潮汐的摧残！”卡勒满怀信心地向他保证。
“还有一件事情，尊敬的苏鲁长老。施工过程中卡玛人从废墟里发掘出不少祭器、礼器、雕塑、壁画……虽然都已破碎不堪，但依然令他们激动不已，希望把这些东西重新供奉在新圣殿里……”
“告诉卡玛人，为了恢复他们祖先的荣耀，为了让新圣殿蓬荜生辉，我允许将这些‘珍宝’再次供奉！你还可以告诉他们，我衷心希望这些东西最终会被修复得焕然一新。”
苏鲁心情大好，愉快地吩咐卡勒。
“这是个英明的决定，卡玛人一定会对您的宽容大度感激不尽！”
卡勒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他庄重地点点头。新圣殿落成典礼和卡玛祭祀大典马上就要举行，需要用些怀柔手段来笼络卡玛人。
很多时候信仰控制比简单的暴力手段更加有效，这些年来他对此领悟得越来越深。
等到典礼那一天，所有卡玛人都将亲眼见证“新国王”——也就是他——伟大的苏鲁长老“从天而降”，亲手将奇异立方体摆放在祭坛中央。
既然你们相信神迹、期待神迹，那就让我来带给你们真正的神迹！
能够将奇异立方体高高举起，再轻轻放下的，只有神！
一想到这些，苏鲁忍不住心潮澎湃起来。他迈开大步沿着祭坛走了一圈，边走边环顾四周。
这里位置绝佳，是附近的制高点——虽然其绝对高度比从前低了不少，不过这也属正常，固体潮汐后星球的平均半径缩减了大约百分之十——连重力加速度都跟着变小了，原本突起于地面之上的山峦几乎消失殆尽，代之以大量裂谷，最深处可达五百千米，深埋地下的宝藏纷纷裸露出来，大大提升了努阿克人的采矿效率。
几十年时间一晃而过，苏鲁终于拥有了足够数量的原材料，马上就要开建第一艘星际飞船。
对他来说，这项雄心勃勃的工程面临的最大困难是技术劳工数量不足。粗活可以交给爬行者，比如焊接——一艘星际飞船的焊接长度至少十万千米，而爬行者们最擅长的就是这种重复劳动，他们很少对此感到厌烦和疲倦。
但是那些更精细的工作，像飞船动力系统、导航系统、武器系统、通信系统、生命维持系统的设计、建造、安装、调试……主要靠步行者来完成。
问题是与巨大的工作量相比，他们的数量实在是太少了！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连苏鲁本人都绝望地认为，单凭手下这百十来名步行者，想要制造出星舰是绝对不可能的！
后来他偶然发现，卡玛人其实相当聪明，只要经过适当的培训，就能很快掌握某项专门的技术或者操作。
他决定系统地训练卡玛人，使之成为努阿克步行者的得力助手。唯其如此，那个庞大的“星际舰队”建造计划才有望早日变成现实。
在这段时间里，他将尽量以怀柔的方式统治这颗星球。
卡玛人的平均寿命只有努阿克步行者的十分之一。因此，只要能够不断在一代代卡玛人心目中建立各种“神迹”，苏鲁就能将自己塑造成一位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伟大“神灵”，法力无边、永生不死。
而卡玛圣殿的重建正是他精心设计的第一个“神迹”。
苏鲁想象着，憧憬着......在新圣殿落成典礼上，无数卡玛人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在祭坛前匍匐在地，对着自己顶礼膜拜......
他的口器里变得湿润起来，一串浅绿色的口水顺着边缘流淌出来，洒在光滑的地面上。
他转身沿着侧面巨大的台阶缓步走下祭坛；他走得很慢，每踏出一步，沉重的脚步声就在回荡在众人头顶，散发出一股无形的压力，沉重地压迫着他们。
所有努阿克步行者和卡玛工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脑袋。
那些爬行者们早已匍匐在地，嘴里发出低沉的呜噜呜噜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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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霍和米亚通过镜头看到了这一切。
苏鲁那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姿态激怒了他们。祖先留下的圣殿如今却成了敌人耀武扬威的地方！
他们重建了圣殿，藉此来显示努阿克人的力量与威严，好让卡玛人成为更加驯服和忠诚的奴隶！
“圣殿很快会重新成为星球上的祭祀中心。每一个活着的卡玛人，还有他们的后代，他们后代的后代，都将络绎不绝地到那里去朝拜，去缴纳供奉、祈求保佑。
而苏鲁将趁机施展神迹，骗取信徒们的信服和崇拜，最后慢慢变成众人心目中的真神。”
乌霍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努阿克人的寿命很长，对卡玛人来说就相当于长生不老。步行者身材高大，外貌端正，不仅力大无穷，而且能够制造出各种神奇的装备。
唉......他们的文明领先我们很多年，也许上万年、十万年……也难怪在很多贫穷而无知的卡玛人眼里，努阿克人就像神灵一样。”
幽幽地说完这些，米亚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黯然无奈。
她的腹部已经高高隆起，他们的后代正在体内快速成长，再过一段时间反抗队伍里将增加一名雄性卡玛幼婴。
“根据我们收集到的情报，还有一种叫做‘飞行者’的努阿克人，能力比步行者还要强大得多！他们不但空陆两栖，而且智力超群、聪慧无比，据说当其的最厉害者甚至拥有某种心灵控制力。
飞行者居住在银河系深处的某个地方，平时很少离开，终其一生醉心于研究各种知识和学问，是努阿克文明里最核心、最神秘的力量。
那名混入苏鲁宫殿的伙伴还打听到，努阿克人跨越了极其遥远的距离来到这里，本来想要将卡玛星球据为己有，然后再慢慢地重新发展壮大，不料固体潮汐突然爆发，他们损失惨重——这反而给了我们一丝微弱的生存机会。
亲爱的，我觉得这是祖先和卡玛之神在冥冥之中保佑着我们！”
乌霍说着，上肢高举过头顶，中肢平伸，下肢挺立，作了一个虔诚的膜拜姿势。
“那个苏鲁虽然生性残暴，但是他隐藏得很好。你知道他真正的可怕之处是什么？
善于伪装，精于欺骗。现在已经有不少卡玛人相信正是苏鲁从“固体潮汐”的灾难里拯救了整个星球！还有的说他其实并不是努阿克步行者，而是从天而降的神灵，只是化身为步行者的样子……
你说，再过几十年、上百年，苏鲁和努阿克人会不会真的从入侵者变成拯救者？再往后……”
他的话戛然而止，整个洞穴重新陷入深深的寂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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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鲁心满意足地吃完最后一口，把剩余的晚餐赏赐给站在一边的卡勒。
还在母星的时候，他就很喜欢这名后代，这么多年来一直把他带在身边，亲自加以教导和训练。
事实证明，卡勒在各个方面都没有让他失望。如今他的身高已经接近三米，这在同龄努阿克步行者里绝对算得上是高大；他非常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尤其是在运算方面，简直可以和那些飞行者们一较高低。
“就像一个没长翅膀的飞行者！”苏鲁有时候会忍不住这样想。
盘子里的食物还剩下不到三分之一，依稀能看得出那本应属于一个成年的雄性卡玛人；苏鲁食用了最好的三分之二，剩下的全都赏赐给了卡勒。
按照努阿克人世代相传的规矩，“长老赐食”、“统领摩顶”，这些都是了不起的荣誉。
卡勒喜出望外，恭恭敬敬地行礼之后端着食物离开了这里。
桌边放着那份“新圣殿落成大典执行计划”，苏鲁又把它浏览了一遍。
不错！考虑得非常细致，安排得很稳妥。他满意地点点头，小卡勒真是越来越能干了！
典礼开始的时候，我将乘坐一艘崭新的飞船，像天神一样从天而降，然后徒手举起奇异立方体，将它摆放在祭台中央。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双臂。
对！就是这样！整个动作看上去应该既庄严威猛，又举重若轻。
立方体就位之后，祭祀大典正式开始。我将站在祭台之上，身披白色法袍，头戴黄金面具，手握黄金法杖……全身上下都严格按照传说中卡玛之神的样子来装扮。
所有卡玛人都必须匍匐在尘埃之中，向我行投体大礼。
从此以后我就是卡玛大神派来的“拯救者”，他们将唯我之命是从！
典礼结束时飞船会再次出现在空中，现场将降下雨水，其中混合着甜浆，还有细碎的金银颗粒——那是我给予卡玛人的赐福......
苏鲁招招手，一名侍从走上前来。
“告诉卡勒，务必把黄金面具和黄金权杖打造得精美绝伦！让他到卡玛人中间去，招募最好的工匠来做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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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玛星球上只有一个地方出产黄金——米洛尔山脉的黄金岭。
这里和其它地方一样在固体潮汐中遭受了灭顶之灾，整座山脉碎裂塌陷成了一片巨大的丘陵，远近闻名的黄金岭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乌霍就在这里出生。在他从小长大的村子里，有很多技艺高超的黄金匠人。
如今他又一次回到了这里。眼前除了一片隆起的丘陵之外一无所有，曾经无比熟悉的村落早已荡然无存，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你是乌霍吧？还记得我吗？我是老贝里，小时候带你去采金的老贝里。”
乌霍一转身，看到一个苍老的卡玛人正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抬头望着自己。
他急忙凑过去，低头闻了闻对方身上的味道。
“你好啊，老贝里！很多年不见了。感谢卡玛之神，我们都活下来了。”
乌霍趴在地上，向老贝里行了一个膜拜礼。
“不过我很快就要死了。你又回到这里，是不是来招募黄金匠人的？那些努阿克人前些日子已经来过一次了，当时他们好像说过，还段时间还会再来。”
老贝里用微弱的气息说道。
“我明白了，亲爱的老贝里。”
乌霍看到老贝里头顶的寿羽已经快掉完了，只剩下最后的两三根还耷拉在那里，若断若续地连着下面的肌肉，颜色也全部变成了银白色。
毫无疑问，他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
乌霍忍住心中的悲伤，张开上肢和中肢把老贝里搂进了怀里。
“可怜的老贝里！你知道那些努阿克人什么时候还会再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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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年纪的卡玛人全都对一年一度的“卡玛祭祀大典”记忆犹新。
每逢大典举行，整个星球就进入了狂欢。连续很多天里，卡玛人不停地聚会、宴饮、歌舞……到处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祭祀由卡玛圣殿的长老们主持，国王代表全体卡玛人向卡玛之神献祭。祭品里什么都有：食物、衣物、饰品，甚至工程师们研究出的最新产品。
祭祀结束以后长老们会把食物和衣物分发下去，在场每一名卡玛人都有机会分到一点儿，算是卡玛之神的赐福......
当努阿克人宣布要在新圣殿落成仪式上举办祭祀大典时，整个星球都轰动了——毕竟上一次卡玛祭祀大典已经是四十多年的事情了。
“这将是有史以来最宏大的祭祀典礼，亲临现场的信徒们将有机会目睹卡玛之神的真容。”
“这是真的吗？卡玛之神会出现在天空之中？”
消息不胫而走，一夜之间传遍全球。无数虔诚的卡玛人从四面八方赶来，通往圣殿的道路拥挤不堪，很多地方一堵就是好几天，直到努阿克士兵赶到才得以疏通。
到第三十五天，圣殿前的山脚下已经聚集了三十万卡玛人。
第三十六天，始终紧闭的圣殿大门终于打开了。
朝圣者们将从这里开始，沿着一眼望不到边的台阶向上攀爬，最终抵达圣殿前的广场，站在事先划定的方格里，不许喧哗，更不准乱动。
朝圣者越来越多，每一个格子里都塞得满满的，拥挤不堪。
到处是维持秩序的努阿克爬行者，他们保持着很高的警惕性，一发现越过网格边界的卡玛人，立刻一口咬住，猛地抛向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后再被另一名爬行者接住......经过连续几个起落之后最终犯规者抛出广场。
爬行者不时发出巨大的吼声，胆小的卡玛人一听到这个声音就忍不住瑟瑟发抖；至于那些不幸的越界者，他们在被爬行者们叼在嘴里，甩在空中飞来飞去之后，十个里面倒有九个会吓昏过去。
洪亮的钟声响起，现场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抬起头来，仰望着高高的祭台。
钟声停止了。一艘飞船出现在祭台正上方，不大的船身光滑洁净，完美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芒，照在每个人的眼睛里，生出阵阵刺痛。
飞船的高度越来越低，从下面先伸出来三只巨大的支腿，随后喷射出一股通红的火焰，伴随着强烈的臭氧味道。
万众瞩目之下，它稳稳地降落在祭台上。
身披白色斗篷，头戴黄金面具的苏鲁出现在舷梯顶端。
他的目光扫过黑压压、无边无际的人群，心里既兴奋又紧张——不是因为怀疑自己的能力，而是因为要做到毫无瑕疵、尽善尽美！
他开始慢慢地走下飞船，姿态庄严肃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充满了虔诚与敬意。
他停下来，慢慢地高举双手，仰头望天，现场所有的努阿克爬行者们一齐发出了整耳欲聋的吼声。
不少卡玛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音震倒得东倒西歪，只好顺势趴在地上，捂起耳朵。
他收回了双手。身后的飞船就像得到命令一样立刻起飞，眨眼间就升入高空，消失在云层之后。
他转身走到那座乌黑的立方体面前，静默片刻，忽然伸出双手，毫不费力地把它举过头顶，轻轻地摆放在祭坛正中央。
为了产生最大的视觉冲击力和震撼效果，整个过程中苏鲁将动作控制得非常缓慢。
稳定！关键是稳定！他不断提醒自己。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担心藏在斗篷之下的助力装置会崩溃，这个该死的立方体实在是太重了！
他终于长出一口气，完美地完成了这个精心设计的动作。
所有人，不管是努阿克人还是卡玛人，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现场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声。欢呼声里包含着两个声部：卡玛人的高亢尖锐，努阿克人的低沉洪亮。
每个人都看到了，那个奇异立方体在苏鲁的手里就好像没有任何重量一样。
只有神才能做到这一切！
苏鲁离开祭台中央，朝向他的崇拜者走了几步，右手握着那支精美绝伦的黄金法杖。
他将法杖高高举起，指向广场上方的天空。就在那里，刚才消失的飞船再次出现，向着人群的头顶缓缓降落，准备洒下甘露与金银。
他刚要放下右臂，忽然感到手中的黄金法杖微微有些发热，转瞬间已是炽热难当。
他猛然意识到了危险的降临，外骨骼之间的缝隙随即开始收紧！
他迅速伏下身体，将法杖抛向了空中。
轰然一声巨响，黄金法杖在空中炸得粉碎！
然而，他终归还是犯下了一个致命错误。
法杖抛出后他鬼使神差地抬起头来，朝它飞离的方向望了一眼。
就在那一瞬间，法杖爆炸了！巨大的冲击波击碎了黄金面具，将无数碎片深深地嵌入他的脸上。
几个月后苏鲁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原先那张威风凛凛的脸变得极为扭曲怪异——即使按照努阿克人的审美观也可以说是丑陋无比。
尤其是当他进食的时候，满脸的金黄色碎片随着口器的开合和舌头的吞吐颤动不已、闪闪发光，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恐惧和厌恶。
不过苏鲁本人对此却丝毫不觉。
他已经失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