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阵阵，姬道一低沉迟缓地吐出一连串愤懑不甘的话语，给这座偏僻而寂静的小院凭添了几许肃杀之气。
李斯轻轻推开护在身前的齐宗若，朝其点头一笑，意示嘉许，然后目视姬道一，意态闲逸，笑道：“姬先生的大名，本县亦曾在家师处耳闻，慕名久已，想不到此番谋面，却是在此等情形之下，遇合奇巧，不禁让人唏嘘。”
姬道一看着气度俨然的李斯，惊诧于这江陵县主风姿仪态，倒是被其话中的言语勾起了几分兴趣。
他微微一笑，让整个小院都明亮了几分，出言问道：“哦，却不知令师是哪位？姬某微名不足挂齿，令师抬爱，倒是令姬某荣幸备至。”
李斯略微整饬衣冠，肃容回道：“家师巽让，于世间颇有几分雅望，可惜本县不才，有辱恩师盛名，让姬先生见笑了。”
世人皆知巽子，却并非人人都知道巽让之名，然而这院中的姬人都是见闻广博之辈，自然不会闹出那等笑话。
“巽子？”洛老头儿惊呼出声。
蕞尔小县江陵的县令，竟是儒学大家巽子的弟子，这真得让洛逢有些难以置信，他心呼侥幸，此前和李斯几番接触，幸好没做下什么失礼举动。
“巽祭酒麽？”
三任稷下学宫祭酒的巽让，姬道一自然也知晓，他不仅知晓，还曾有过一次短暂却不失美好的相逢，其时，姬道一二十五岁，信步由缰，自西荒至东海，由南疆入北原，行走天下。
一日，姬道一来到蕞尔小邦，越国。既至越国，自然要拜访一番天下学问圣地。那一天，姬道一与巽子学宫门外的万亩农田中不期而遇，道左相逢。
年轻气盛的姬道一第一眼见到巽子的时候，并没有将之认出来，因为巽让打扮得就像一个乡下老农，正在田间劳作。
巽让老夫子论起做学问来自然是世间最顶尖的人物儿，但干起农活儿来，却是笨拙磕碜得很，让姬道一看不过眼，于是便出言微讽道：“老头儿，若是农夫个个都如你一般，世间岂不饿殍遍地了。”
巽夫子惭然，老脸微红，讷讷地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姬道一惊其言语，一番交谈，方知其便竟是巽大祭酒，这位大师中的大师、名流中的名流，，赶忙大礼拜见，亲承教诲。
想起那位可爱可敬的老头儿，姬道一脸上的神色不禁有些阴晴不定，在这小小的江陵县城，竟也能遇到巽让的弟子，这般际遇也太过巧合了。
他没有怀疑李斯的话，虽然此事有些不可思议，然而李斯以巽子地位之尊，声誉之隆，作为一县之尊，根本不可能冒着身败名裂，自决于人前的风险，冒认巽子为师。
不过李斯若为巽大家的弟子，以姬道一对这位老人的尊敬仰慕之情，若真个要挟持其弟子以脱身，则着实有几分难堪。
李斯看出了姬道一的犹豫，笑道：“姬先生不必为难，我提起家师，并无拉关系，让您放我一马的打算，只是为了佐证我对你确是慕名已久，并无虚言。”
稍稍停顿了片刻，李斯的语锋一转，沉声道：“不过正如洛前辈刚才所言，缉捕要犯，受之以法，是我应该管的事，姬先生横行江陵，肆意妄为，如果就此飘然离去，不留下些交待的话，本县不自量力，却是要舍命阻上一阻了。”
说完，李斯拔出手中长剑，遥遥指向姬道一，一道色白毫光从靠近剑柄端的剑身处亮起，缓慢向剑尖处延伸，照亮了黯淡夜空。
剑心浊照，寒芒耀身，这是一种剑道境界，非剑道和修为臻至一定程度而不可为。
姬道一突然涌起一股破口大骂的冲动，又是一个轮海境的好手，剑道修为更是不弱，这运气未免也太差了，老天爷也在落井下石。姬道一咽下满嘴的苦意，心知今晚自己已经没有脱身离去的希望了，既然如此，倒还不如光棍点，于是他笑笑。
“你们一个是奉鸾台中人，一个则立身于庙堂之上，虽然都是为朝廷服务，不过我还是想知道，如果我束手就擒，却不知是跟哪位走？”
洛老头儿当即言道：“姬先生当然是跟我走，我想姬先生应该也更倾向这一种选择。”
姬道一微微摇头，不知道是不赞同的洛老头的话，还是不想跟着洛老头走，他也不回话，而是直愣愣看着李斯，却是想看看这位巽子的弟子作何选择。
李斯没有令姬道一失望，他朝着洛老头儿躬了躬身，以示歉意，然后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洛先生，非常抱歉，姬先生却是要先跟本县走一遭，县衙有几桩公案还要姬先生配合收个尾。”
洛老头皱眉，不悦地道：“李大人，您莫要忘了，将姬先生带回咸阳，是我家大人的意思，而我家大人的意思，很可能便是陛下的意思，您竟敢违逆圣意？”
李斯一笑：“洛先生言重了，您不也说，这只是有可能是陛下的意思，终究还无法确认是陛下的旨意啊。”
洛老头暗暗生怒，这李斯分明是不给奉銮台那位大人面子，不过他理由倒是光明正大。
李斯见老头儿没有领悟自己话中的意思，不得不把话又挑明几分，开口又道。
“姬先生残害江陵百姓，我遵奉王朝律法，自然要将之收押在监。当然，本县不可能凭奉鸾台一纸书信，让一名重犯逍遥法外，如此行事，不符合朝廷的规章制度、条文律令，对江陵子民也少了一个交代。
“但若是陛下有明文谕旨，王朝律法虽重若千钧，但其本身便是为君权服务的，并未凌驾于君权之上，我却是可以依法行事，将姬先生移交于你。洛先生，你明白本县的意思了嘛？”
洛老头恍然，这种处理结果虽然不是最理想，但最终还是能达成目的，只不过要多费一些手脚，迁延些时日罢了，更无须和县衙撕破脸皮，巽大家的亲传弟子，估计大人也要留几分颜面于他。
考虑一番过后，洛老头没有出言反对，朝李斯点了点头头，默许了此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