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斜斜，铺满了道路。不远处的楼上透出隐隐的灯光。小宫女怯怯地回头，刚想说话，却见皇上已停在树下，迟迟不再迈步。
他望着那一抹灯辉，好像一个远行的旅人，望着故乡的方向，重逢遥遥无期。让她蓦然想起小时候，在村里学堂外偷听到的两句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她那时不懂有家难回的悲伤，入宫之后终于懂了，却又无法理解堂堂天子为何也会露出这样的惆怅。这世上有什么不是他的，他为何还不快活？
“走吧。”誉彻终于垂下眼帘，慢慢转身，似是说给自己，又似说给掠过的清风，无声的明月，说给一切离他远去的人和物。小宫女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苦苦思索着，皱起了眉头。
“庶人颜氏，赐予翊国，钦此。”帘外雨声潺潺，太监合上这道简短的圣旨，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颜霁。这个女人真是惨，进了冷宫不说，现在又被流放异国，明天就和使者走了，启程匆忙。不过他可要看好她，免得这一天里她寻了短见。
“谢主隆恩。”颜霁抬起头，伸手接过圣旨。太监微微一怔，她嘴角分明挂着一抹笑意，笑得冰冷又炽热，淡漠而浓烈，给那原本就美丽的素容添了一丝媚惑。
天下还有这样明艳的女子，如一只浴火的凤凰，让人一时忘记了呼吸，在她澄澈幽深的眸中，唯一能看清楚的，就是自己的渺小。
翊国使者告辞的那天，下起了连绵的秋雨，却挡不住百乐齐鸣，歌舞升平的欢乐，宫里大排筵宴，庆祝着不知是长久还是短暂的和平。
翊国的车马载着三百名誉国美人，排成长队缓缓驶出京城。颜霁罩着洁白的面纱坐在轻便马车里，身边的三名女子兴奋又紧张地聊着翊国。
她转头撩开车帘，看着笼罩在阴雨中的繁华的京城，这座生她养她，让她又爱又恨的古城，用雨声奏起离别的笙箫，终结了过去，黯淡了情仇。
皇宫里，欢歌过后是一片沉寂。檐下的断雨敲碎了时间，寝宫随侍的宫人们垂首站立，萧瑟的长风从敞开的门窗涌入，让人不由望了望站在窗边的皇上。
他已站了一夜，一夜风凉盈袖，雾湿锦履，他仿佛没有察觉，只出神地望着连川烟波，将飞甍斗拱的京城置之身后，城中大道上，一条蜿蜒的车队缓缓前行，是亘古静默中唯一的动态。
誉誉风华，在一场微凉的秋雨中，尽染萧瑟。
翊国使者护送着美人，一路北上。行了半月，风光渐渐不同，失了青山碧水的温婉雍容，多了高山平原的辽阔豪壮。天上北雁南飞，在夕阳的余晖下振翅，往来几回寒暑。
“大雁都知道往南飞，我们却要顶风赶路！”马车里一个娇俏的女子抱怨着，她是新入宫不久的歌姬，连新君的面还没见到，就被选出来送到翊国。
“盈华姐姐，能坐在车里就很好了，你看外面的大人们……”对面一个女孩子撩开车帘，寒风鼓了进来，她忙又合上。只有片刻功夫，也能够瞥见翊国的使者们坐在马上，被吹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瑾儿又心疼杜大人了？”盈华眉峰一挑，取笑道。瑾儿脸上泛起红晕，嗫嚅着不再说话。
“你休要听她胡说。”坐在盈华旁边的女子笑着安慰道，这孩子还真把玩笑当真了。
四个人的马车里，三个人在说说斗嘴，消磨着路上的无聊时光，唯有另外一人，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
盈华瞥了她一眼，嘴角不屑地挑了挑，也不知她是什么来历，一路上一句话都不说，架子还真是大。
颜霁昏昏沉沉地倚在角落里，在千辰宫里幽禁了几个月，接着便是奔波颠沛，让她有些吃不消。偏偏现在是逃走的最好机会，等过了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去到翊国京城，就插翅难飞了。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盈华先探出头去张望。只见杜绍骑着马，从队头跑到队尾，“前方木桥狭窄，并成一队，小心慢行！”
车夫们驾着车慢了下来，原本两排的车队并成一队，要耗费不少功夫。眼看天就要黑了，又不知何时才能到驿馆歇息，一时娇滴滴的怨声载道。
“我要下车。”颜霁虚弱地起身，胸口憋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旁的瑾儿见状，好心地伸手扶住她，“小心点。”
两人一起下了车，车夫正在找机会排队，等得十分不耐烦，一扬鞭就驾车向前了，没心情理会她们。一个侍从骑马过来，护送着两人来到避风的地方，颜霁大口吸着凛冽的空气，胸口的恶心渐渐减轻，可双脚肿得站立不住。她扶着瑾儿的手臂，淡淡地说了句，“谢谢你。”
“我叫瑾儿，你叫什么？”瑾儿有些好奇地看着她，同行这么久，闲聊时她们三个人早就交代了家世，唯有对她一点也不了解。
颜霁垂下眼帘，不再回答。她是谁，她该是谁？这一路颠簸，如一段太过冗长的梦境，她还没有完全清醒，“回去吧。”该回去赶路了。
瑾儿见她又恢复了冰冷的沉默，隐隐地拒人千里之外，不敢再靠近。她缩了缩脖子，扶着颜霁慢慢往回走，抬头时才见到不远处车队已经有序地排好了，她们的马车就要上桥。
“啊怎么会这样！”瑾儿急了，怎么也不等等她们，万丈悬崖间的一座木桥，跟架在天上似的，难道让她们徒步走过去？腿不软了才怪呢。
“等等我们！”她拼命地挥着手，可任她怎么高声，在辽阔的平原上都被狂风吹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