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报家门还好,一说范同,虞允文气不打一处来。这个趋炎附势的狗官,就是因为他,加速了各路大将被收兵权的进程。若是兵权在手,他敬爱的岳飞,也就难以被陷害
虞允文,一脸凌厉之气,不与理会。主副考没有发话,轮你先发话了?
汤思退,也皱眉,他还没发话呢,你一个御使跳出来做什么?虽说骂人是你御使的职业习惯,可多少也得给人一点面子才是。不过汤思退却碍着面子,不好得罪这范同。毕竟范同这样的人有直接上书弹劾的权利。招惹了这样的人,他要是天天盯着你,挑你毛病,三天两头的说你坏话,无论换做是谁,多半也吃不消。
汤思退只得附和道:“不错,虞允文,你总要说个明白。读书人不可胡乱杜撰经义,想必这规矩你也懂。老夫来不及查阅,只是印象中,似乎四书五经之中,确实没有‘颜苦孔之卓’这句话。可见这句‘颜苦孔之卓’并非出自圣人之口。会试,关系着你自己的前程。你可知道,杜撰经典后果有多严重吗?你现在认个错,诸位大人宽宏大量,自然不会与你计较的。”
他这是给虞允文暗示,这件事可大可小,往重里说就是杜撰圣人言教,这是很犯忌讳的事,可要是往轻里说,也就是个一时犯浑而已。眼下,是态度的问题。态度好,就能大事化小。
范同忍不住道:“汤思退此话差矣,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岂是一句宽宏大量就可揭过去的?读书人若是功底不够扎实,满肚子都是歪心思,这样的人若是不惩处,置国法考规于何地?”
汤思退一时无语,眉头皱起,却又不好发火。倒是虞允文笑了起来,对范同道:“范大人一口咬死了,学生是杜撰圣人之言,为何却不承认是自己孤陋寡闻呢?”
范同大怒:“你这是什么话?这分明就是杜撰,圣人哪里说过‘颜苦孔之卓’这句话?”
虞允文叹口气道:“自己孤陋寡闻,尚且还不自省。亏得你还是御使。御使言官,若是不甚博学,还敢大放厥词?”
范同被惹毛了,大庭广众下,被一个生员说成孤陋寡闻,这老脸往哪里搁?他冷冷笑道:“好,那么你说,你这句话出自哪里?”
虞允文却是不急着说,只是道:“若是学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自然是学生的错。国法学规,学生任其处置,便是要革了学生的学籍,学生也无话可说。可要是学生说出了出处,又该如何?”
一个考官看不下去了,咳嗽一声,道:“虞允文,你不要放肆。他是御史大人,你是生员。你说出了出处,自然就无人再为难你,你还想怎样?”
虞允文抬头,凛然道:“范御使想要收拾学生,还需要找借口吗?可是道理上,学生却是不以为然。堂堂御使,不学无术倒也罢了,居然无端捏造罪名,整治一个小小生员。那么国法在哪里?当真就没有人管吗?”
范同气的跳脚,怒喝道:“本官偏不信你能说出出处来。好,若是你能说出出处,本官宁可弃了这乌纱帽不要,如何?”
虞允文叹口气,摇头道:“这乌纱帽乃是朝廷给的,是公器。大人拿乌纱与人对赌,未免太可笑了。大人,你只要承认,自己才疏学浅、不学无术,也就罢了。”
范同呆了一下,脸色更加难看,却也没有办法,担心真有经典出处。
虞允文见他迟疑,不由冷笑道:“怎么,大人不敢吗?”
范同的火气,骤然又升腾起来,他原本还有疑虑。可是,面对一个小小生员的挑衅,若是不硬着头皮接下,将来还怎么有资格去骂人?范同冷冷一笑道:“好,本官就应了你,你要是能说出出处,本官本官”
汤思退坐在一边,一直沉默不语。本来他身为副主考,怎么也要从中斡旋一下,让大家都有个借坡下驴的台阶,可是方才范同太过霸道,汤思退索姓就装傻充愣,任范同与虞允文闹腾。
其他的监考官和阅卷官,也有人觉得不妥当。可是,主、副考官既然不发话,现在出来说话未免有些不合时宜,所以也索姓发呆。
范同无奈道:“本官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从未听说过‘颜苦孔之卓’这句话。今曰倒是想看看你这这句,从哪里来的。本官答应了你,现在,该轮到你来说了。”
范同咬牙切齿,恨不能将虞允文生吞活剥。一双眼眸,阴恻恻地看着虞允文,就等着看虞允文的笑话。
虞允文不疾不徐,道:“颜苦孔之卓,这句话古已有之,确实是出自孔圣人之语。此句语出《扬子法言》,实非学生杜撰。这《扬子法言》,乃是先汉时杨雄所撰。”
他冷冷一笑,继续道:“杨雄是何人,就不必学生多言了吧。自秦焚书之后,孔子之学不绝如线,唯杨雄独起而任之。故,韩愈将其与孟子、荀子并称。而司马光尤好雄学,称之为正宗。便是我宋代,程子这样的圣人,也对雄学多有考据。理学之中的许多观点,都出自《扬子法言》。所以,程子理学,本就脱胎于杨雄《扬子法言》。其中许多考据,也都以‘扬子法言’为准。敢问宗师,敢问诸位大人,这《扬子法言》虽非四书五经,可是谁敢说它不是经典,又谁敢说它杜撰了圣人的言论?”
范同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
《扬子法言》,其实读的人并不多,可是其地位,却有如理学的开山鼻祖。因为程子在构思理学时,主要的论点论据,都出自论语和这本书。
这部书很是出名,地位虽然次于孔子弟子们编撰的《论语》,但是也绝对算是正统。只是因为科举,要考的只是四书五经,因而“扬子法言”也极少有人去读,市面上流传的书籍也甚少。在座的诸位大人,在做官之前一个个钻研四书五经,哪有心思去看其他的书籍?等做了官,要忙的事多了,更是抽不开身读什么《扬子法言》。
结果,一大帮子的所谓进士们,竟是无一人知晓‘颜苦孔之卓’这句话。
可问题就在于,作为一本仅次于论语之下,事关圣人的书籍,《扬子法言》是绝不容忽视的,就算科举不会拿这本书来做题,可是谁也不敢否认其权威性。
汤思退心念一动,对虞允文微微一笑,随即道:“来人,立即去书库寻找《扬子法言》。”
只是这种书,哪里这么容易寻到?而虞允文,却如变戏法一般,从袖里抽出这部书来,微微笑道;“幸好学生随身携带,还请大人一观。”
众考官,见虞允文有备无患地抽出《扬子法言》来,一个个直吸冷气。心里不由想,这姓虞的一定是故意的,莫非他早就料到今曰,所以顺手也把这本书带来?
范同的眼睛却是绿了,他本来料定了虞允文是歪曲经义,谁知道这家伙肚子里还真有货。想到方才的打赌,他连忙扑上去,抢过了书,狠狠地瞪虞允文一眼,道:“原来你是有备而来,否则为何要随身携带?”
虞允文打断他,不客气地道:“大人这是说哪里话?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学海无涯苦作舟。书本,自然要随身携带,否则也配做读书人吗?学生带着书在身上,难道也错了吗?反观大人,专事蝇营狗苟,自然不用活到老学到老。”
一番义正言辞,又恰好带的是《扬子法言》,这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可毕竟人家的话很有道理,读书人携带书本在身,好随时看书,这本来就是应该鼓励的事。难道因为这个,反而给予惩戒?
大家突然意识到,这象是一个阳谋。或者说,这句话,本就是姓虞的,故意留在了文章里。莫非,他这是故意要引人注目?
虞允文心里,暗自发苦:你们哪懂我的辛苦、心苦啊!这句话,只是隐喻罢了。
范同,这时候真的被吓住了。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输,现在人家连证据都送了来。他急匆匆地去翻阅《扬子法言》。虞允文提醒他:“此句在第一卷《学行篇》,最末尾的那一句,大人看到了吗?”
范同照着他的话去做,果然看到那刺眼的一行话。他不由一呆,接着晕沉沉地坐在椅上。摆在他的面前,似乎只有两条路,第一条是信守承诺,承认自己才疏学浅、不学无术。至于第二条路,则是装聋作哑。问题就在于,这么多人听到他的承诺。他要是如此,以后还怎么面对同僚?还蹦达个什么劲头?
范同脸色苍白如纸,最后勉强道:“不不错,确实是有这么一句话,虞虞生员,你待如何?”
虞允文的目光,却是看向各位大人,道:“诸位大人,肯为他作证吗?”
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又传出来。大家很尴尬,却都不约而同地,把脸别到一边去,当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做证人是不能做的,可是毕竟大家都是体面人,都显得有几分羞愧。甚至有人心中想,做官最讲的是清直。所谓直,就是不阿谀奉承上官。虽然,每个官员都不免讨好上司,可是这东西就象营养一样,缺什么就要补什么。越是骨头软,就越是要把耿直的招牌,贴在自己的脸上。可一旦贴出来,自己若是无动于衷,人家肯定会说自己是软骨头。
就在大家惴惴不安的时候,虞允文突然叹了口气道:“呵呵,方才学生和御使大人的赌言,不过是戏言而已,诸位大人不要当真。其实,这本《扬子法言》,也不过是学生偶尔读到,这毕竟不是四书五经一般的经典,岂可,以一本《扬子法言》而论学问高低?”
方才还让人提心吊胆,可是接下来却又让所有人松了口气。大家惊异地看着虞允文,陡然觉得,这个家伙其实蛮可爱的。
这时候,虞允文也清楚,自己不宜久留,躬身作揖道:“师尊,诸位大人,贡院重地,学生不敢打扰,就此告辞。”
汤思退这才反应过来,忙摆出威严,慢悠悠地道:“唔,你去罢,这一次算你过关。”
汤思退想,这话,本来应当主考魏师逊说的,但你既然权力下移,命我主持,我自然当仁不让。
那范同,被虞允文几乎要推下悬崖,却又被虞允文一把拉了回来。此时,心里满是庆幸,居然干笑起来,道:“虞生员回去之后,还需苦读,因为还要殿试。切莫因为有了一些成绩,就沾沾自喜。”这口吻,倒象是他和虞允文很熟习一样。
虞允文也坦然受之,朝他作揖道:“谢大人提点。”这样,算是给足了范同面子。
虞允文说罢,便旋过身去,斯文儒雅地离开。那一米八多的背影,委实吸引众人的目光,少不得多看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