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八,正午,漠北,冷家山庄
避雪峡是出入冰原为数不多的几个通道之一,在盛夏时节,冰河融化,还可以走水路入得冰原,向东北可前往凌刀窟,向西北则前往雪峰山。但遇到其他时节,若畏惧严寒,则只能从避雪峡这一处进出了。当然,若不畏惧严寒,又无所谓生死,走冰面也未尝不可。
峡谷所处的整个山脉如同一道屏障,将漠北分割开来,北方的冰原严寒被山脉挡住了大半,过了避雪峡,气候虽然还是很冷,却比另一侧温暖了不知多少。故而,漠北的南面,有更多人族居住于此,这个气候还在他们的承受范围内,再往南一些,临近大漠还有中原皇朝建立的城邦。
漠北的冷家,便是定居于此的江湖名门。
冷家同天下其他家族皆不一样,历代家主皆是女子,族中若有女婴,也必定随母姓。族中男子大多从政或是经商,唯独女子,可以修习冷家世代相传的剑法。此剑法至阴柔,招式以精准见著,挥剑之间,又以细致的剑气而闻名天下,若非女子修习,必难大成。
冷家世代居于漠北,自成一脉,凭借独步天下的剑法,族中历代出过多位名满天下的剑师。
讲到这里,沈瑛扯了一下缰绳,修正了马车前进的方向。
殷凡看了沈瑛半晌,道:“所以呢?人家家大业大关你何事?”
沈瑛看着前面的道路,道:“与我无干,说几句话便走。”
殷凡摇摇头,道:“冷家向来与妖族无来往,你化人型,顶多能进外门,若是发现你气息不同,啧啧,到时候我可不会管你的。”说罢,又拿起一旁的冰凌,道:“这个就归我了。”
沈瑛未答话。
此刻已经临近正午,马车行驶出避雪峡也有一段时间了,冷家的山庄依山而建,距离避雪峡的入口并不算遥远,不多时便能见得山石一侧,一座高大的山庄耸立于此,青砖黑瓦,灰柱白墙,还有不少阁楼林立,一看便是家底丰厚的富贵人家。
整个山庄呈四方形,最外层有三面几丈高的白色围墙,站在外围一眼无法望到围墙的尽头,靠内一侧,山庄背靠着雪山,与山石看似融为一体,却又是相互分离,细看之下,只有几条小道连接着通往雪山的路。
沈瑛在杂草与碎石之间艰难的寻找着道路,漠北苦寒,冰原更甚,本就无人愿意前往,自然也不会有人在避雪峡前修葺道路。故而出了避雪峡之后,便是杂草丛生,乱石林立的荒原,苦苦寻觅了许久,才得以到达山庄的外墙,并沿着墙边前进着。
冷家山庄今日处处张灯结彩,必定是有喜事临门,整个外墙的青瓦沿下皆挂满了大红色的绸缎花凌,山庄内就更是喜气十足,马车距离正门还有很远的距离之时,便能闻得阵阵密集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因气温的上升,马车前的木板被沈瑛撤掉,二人皆能坐在车前。殷凡一路就未停止进食,望着远处的阵阵火光与白烟,舔了舔嘴唇,道:“这是取媳妇吧?这炮仗够点燃这个山庄了。”
沈瑛看着车前的路,道:“嫁女。”
殷凡顿时来了兴趣,道:“我对人族了解不多,但也未见过出嫁一方如此喜庆的。”
沈瑛道:“在冷家,女子为尊,向来都是男子上门。”
殷凡饶有兴趣道:“哇,有趣有趣,冷家女子也是不枉此生为人啊!”
谈话间,马车已经临近了山庄正门,正门口的鞭炮也是刚刚燃毕,浓浓的烟雾与火药之气弥漫,让人睁不开眼睛,地面上尽是红纸与燃尽的火药,更是一地红黑的狼藉。
冷家山庄大门有几丈高,于外墙上开出,此刻门口还有两名家仆在守着,沈瑛抬头看了看天空,一片灰暗,见不到太阳,更不知此时是几时几刻。
一名家仆见有马车到,主动过来牵马,还一边恭敬道:“同喜同喜,客人您到的略晚啊,再有会儿便到吉时了。”
见这名家仆牵马,沈瑛也未答话,对殷凡道了句等着,便跳下马车,朝山庄中走去。而另一名家仆则拦住了他,要其出示请帖。
沈瑛有些犹豫,道:“并无此物。”
两名家仆一改方才谄媚的姿态,顿时挺直了腰背,嚷嚷着让沈瑛赶紧滚,牵马的家仆丢开缰绳,头也不回,门口的家仆直接将沈瑛向外推搡。
寻常凡人自然难以推动沈瑛,他纹丝不动,不顾家仆在自己前方白费力气,吸了一口气,从衣物中拿出一个东西。不远处,殷凡在马车上看得清楚,乃是一段剑穗,通体青绿,还嵌有一块翠绿的玉石。
沈瑛道:“我与冷卓小姐是旧识,你将此物交给冷卓小姐,她自会明白。”
家仆丝毫不理会沈瑛所举之物,只道:“冷小姐今日大婚,无请帖谁都别想进入。”
沈瑛长出一口气,有些无奈,稍微运气,瞬间周身爆发出一阵极寒之气,将身旁的两名家仆震开数尺之远,而后再次举起剑穗道:“烦请通报,若再如此,在下便无礼了。”
两名家仆一看也是见过世面的,并未被吓到,但是态度好了很多,一人接过剑穗,急忙朝门中跑去,另一人行礼道:“请稍作等候。”
殷凡看着半晌,还不知沈瑛究竟意欲何为,坐在马车上,自顾自的从马车内又找到一些肉干,大口咀嚼了起来。
很快,门中远远走来一行约有七八人,除方才的家仆外,其余皆是执剑的女子,领头的女子身着一身红衣,映衬了今日的喜庆。女子身材高挑,长发高束,干练十足,容貌亦是颇有些许英气,行走之间,姿态轻盈,想必自幼习武。
待一行人走近时,沈瑛见得自己方才拿出的剑穗正被该女子握在右手中,而其左手所执的剑乃是一柄极细的深色长剑,剑柄上红色的剑穗微微晃动。显然,沈瑛带来的剑穗并不是这名女子的。
女子走出大门后,在沈瑛面前站定,犹豫了一下,还是行礼道:“在下冷越,敢问阁下是?”
沈瑛亦行礼道:“在下沈瑛。”
女子有些微微诧异,放下手道:“阁下来自凌刀窟?”
沈瑛道:“正是。”
听闻此话,一众女子纷纷拔剑,只有冷越小姐还算镇定,并未有所动作,不知是不愿拔剑,还是因为右手握着剑穗,无法拔剑。
冷越看着沈瑛,道:“今日是我家姐姐大婚之日,还望阁下勿要生事。”
沈瑛并未被眼前明晃晃的几柄剑所影响,但心中已经有些焦急,道:“冷卓见到此物,可有讲些什么?”
冷越道:“姐姐并未言语,只看了一眼,便丢开了。”
沈瑛听闻此话,低下头,一阵沉默。
冷越继续道:“阁下若无其他事情,就请先离去吧,实在有事,待姐姐礼毕后再说。”
沈瑛抬起头,望着山庄内人来人往忙碌的家仆们,道:“我去问问她。”说罢便要朝里走。
冷越将右手剑穗装入衣物内,拔出长剑,道:“今日大喜,才对阁下以礼相待,阁下若执意闯我山庄,休怪冷剑无眼。”
沈瑛看了看冷越,似乎做了个决定,抬起右手伸向身后,大声道了一声:“刀!”
只听得一声利刃出鞘之声,一柄长刀自沈瑛身后飞来,刀柄朝前,稳稳的被沈殷握住。整柄刀的刀刃较窄,刀身还有些许不算明显的条形纹路,长刀飞来之时,携带着阵阵寒气,明晃晃的透着寒光,似乎是用特殊的金属打造而成。
不远处,殷凡在马车上摇晃着自己手中无刀的刀鞘,兴奋的喊道:“再加一块冰凌!”说话间,油腻的嘴唇大张,口中还有未咽下的肉干。
长刀握在手中一瞬,冷家众女子皆警惕起来,纷纷运气起势,剑刃上都能见得极其微弱的细小剑气。
沈瑛正色道:“让开!”
冷越丝毫不惧,一声娇喝,挥剑便刺来,冷家剑法以藏锋为宗,剑刃上未见得明显的剑气,反倒是剑锋上,似乎有无数的气流在朝一个方向汇聚。
沈瑛十分轻松的挥刀格开此招,同时左手化掌,朝前击出,一股寒气自掌心发出,逼得冷越赶紧侧身躲避。让出空隙后,沈瑛径直朝前走去。
其余女子也立即反应,纷纷刺袭而来,沈瑛修为远高于冷越,其他女子自然更不是他的对手。阵阵寒气环绕周身,将朝向自己而来的攻击一一弹开,时不时还要再补上一掌,或是横挥一下长刀,一时间,这七八位女子或躲避或格挡,竟无一人能够近身。
而沈瑛边战边进,很快便走过了山庄的前院,正堂的大厅处,数不清的宾客汇聚,喜庆的丝竹管弦之声掩盖了打斗的声音。厅上,几位长者正襟危坐,他们身前,一对新人正在行礼。
沈瑛自然见得厅上一切,也顾不得是否会伤及周围的人,运气一番后,纵身一跃,自前院径直奔入了前厅之中。其周身环绕的寒气,将门框吹得一阵抖动,更有不少细小的冰渣乱飞。
正堂中的众人被突然出现的带刀之人吓了一跳,礼乐骤停,目光也纷纷被沈瑛所吸引,厅前的一对新人,也闻身转身,女子并未遮面,看清来人后,满面皆是惊讶。
在父母之位的一名中年女人见此情景,右手瞬间抓住了身侧的一柄剑,正欲起身之时,被旁边的老妇人拦下,老妇人摇摇头,让女人等一下。
冷越与其余几名女子此时才慌忙赶来,见众人的状况后,也不好再动手,朝厅上的中年女人行礼道:“母亲,我们未能拦下他。”
沈瑛未关注身边的所有人,自进门一刻开始,双眼便始终注视着新娘,半晌后,道:“这可是你本意?”
这新娘,想必就是冷卓了。
冷卓转过身,背对着沈瑛,不愿看他,道:“是,你走吧。”
厅上的中年女人站起身,道:“阁下有何话,待礼毕时讲也未尝不可。”
沈瑛还是注视着冷卓,道:“我深知你们人世间常有身不由己之时,你曾经所言,句句皆是虚妄吗?”
厅上,年迈的老妇人笑道:“抢亲啊!哈哈,好多年未曾见过了!”一旁的女人赶紧制止了她。
冷卓依旧未转身,道:“人妖殊途。”
堂下一片哗然,此人是妖?
冷越在一侧道:“母亲,他来自凌刀窟。”
堂下顿时又纷纷议论起来,有些宾客甚至侧身找寻起自己随身带的武器了。
厅上,老妇人又笑道:“沈家!沈家修为可不弱啊!”一旁的女子再次制止了她,略带责备道:“母亲!宾客们都在呢!”
沈瑛道:“多年前你曾说,人妖殊途,不过山岭之隔。”
冷卓道:“此一时,彼一时。”
沈瑛盯着冷卓的背影,看了半晌,道:“心意已决?”
冷卓未有丝毫犹豫,道:“是!”
沈瑛道:“我深恶人世间的言浅意深,亦不需你忍痛成全,我再问一次,心意已决?”
冷卓还是未有丝毫犹豫,道:“是!”
沈瑛转过身,朝冷越伸出左手,后者疑惑了一下后,立马明白,从怀中掏出那一段青绿色的剑穗,交到沈瑛手上。
而后,沈瑛握着剑穗上的佩玉,稍微用力后,将碧玉捏的粉碎,伴随着碎裂的声音,无数玉渣掉落下来,落在木质的地板上,在安静的正堂内,声音格外清晰。
完成后,沈瑛甩掉手掌上残留的碎渣,转身迈开大步走了出去,堂内众人一时间不知是否需要继续进行礼程。一侧的冷越似乎对沈瑛不太放心,跟在其身后。
直至沈瑛走出山庄大门,都未再听见礼乐之声,冷越立于大门内,目视其上了马车,却还是未离去,似乎是怕沈瑛再生事端。
殷凡接过自己的刀,收入鞘中,笑道:“沈少爷,这天下的狐族,就没有一个你看得上的吗?非要来冷家受这般待遇。”
沈瑛满面并无过多表情,同方才进门时无异,他扯过缰绳,道:“叫你在马车中等候,非要跟来。”
殷凡道:“我就在此处看见的,我看得可比你远。”
沈瑛微微点头,道:“去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