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郎刚一结束两年在乡下寻常的生活,马上就家住在神户的大哥给收养了。
神户的大哥名字叫做荣吉,是一郎父亲同前妻共同收养的孩子,和一郎年龄上差了足足有二十岁。一郎父亲甚是以荣吉为傲。不管是在村子里的人,还是出村的人,荣吉都可以说是最成功的。在四五年前,栗山神社举行祭典活动时,村子里被分派去人负责扛贡神排位的轿子。可是为难的是村子太小,能够抬神轿的年轻人根本凑不够,所以必须要借助邻村的力量。村子里那些有影响的人为此感到很是可惜。就在这时,荣吉自己联系了些平日常常往来的疏浚河道的强壮小伙子,总共聚集了二十名左右。让他们穿上祭典时的服装,自己率领着他们就回村了。自此事以后,在村里荣吉的口碑就变得更好了。
虽说乡下的老父亲让一郎称呼神户的大哥为父亲、嫂子为母亲。但是一郎却怎么也叫不出口。不仅仅这样,甚至一郎也完全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在乡下的父母尚且健在,却要搬去大哥家中呢?只是按照乡下的老父亲的说法,一郎想也许是因为如果要想去念高级的学校,在这乡下是不可能实现的吧。
大哥的家住在神户市的山手这个地方。山手哪怕是在神户市也是居住着很多上流人士的地方。学校里也全是贵族子弟,所有的小孩子都穿着白色的漂亮服装。一郎自小成长在乡下的农民家庭,每天穿着草鞋往返上学。因为忽然之间能够穿上带着金扣的校服还能配上皮鞋,自然是很高兴。但是他却总是隐约地有一种乡下人的自卑感,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有些抬不起头来。
比学校还让一郎觉得拘束的就是大哥的家里了。大哥家中没有小孩,收拾得是整整齐齐,一尘不染。此外大哥的妻子原来好像是个艺伎之类的。家中摆放的也都是一些一郎没有见过的东西。一大面穿衣镜、大红色的坐垫儿,仿佛看一眼摸一下都叫人害怕。有一次一郎看见闪闪发亮的桌子上面堆放着五本小书,不由得被吸引,走近一看,发现那只是外表装扮得像书一样的小箱子。里面装着小巧漂亮的棋子啦,就像小酒盏那么大的可爱的金属小笼子啦,还有印着松或梅图案的钞票等。因为都是些一郎从未见过的稀罕物,他不由得摆弄了一阵,却正好被嫂子撞见了,为此被狠狠地训了一顿。
大哥在海边大道有一间店铺。但是一郎并不知道是什么生意。店外面挂着“日华洋行”的招牌。店内有一名中国人、一名日本人、两名伙计。
一郎去神户后首次回老家,是在那年的秋天。本想要和哥嫂夫妇一起回去,但是出行前一晚他得知要自己一个人回去。一郎感觉有些害怕,但是大哥已经跟他说:“一郎,你一个人能回去吧。”因为自己也不能说不,也就产生了些自信。
那天清早,哥嫂给一郎穿上了新衣服,戴上了新帽子。
“回老家后,给你爷爷、奶奶看看啊。”嫂子一边给一郎手腕上戴手表,一边对他说。
站在一旁的大哥也对他说:“你就说是在神户的父亲、母亲给你买的,听好了,可别忘了啊!”这块金表总是戴在嫂子的手腕上闪闪发光,所以虽然一郎感觉有些纳闷,但因为是从小到大第一次戴金表,因此心里还是很高兴。
“来,背着这个!”
嫂子忽然拿出一个小包袱,想要斜着系在一郎的背上。
“不嘛,背那种东西也……”
一郎向后缩着身子推拒着。
“一郎,再说任性的话我就不管你了。”
大哥绷着脸瞪着他。
“一郎很聪明,好好听你父亲说,好吗?这也是你回老家一个最重要的任务。这个包袱里面有一万日元……”
嫂子说完话后抬眼看了一下大哥,也不知道自己是说好还是不说好。
大哥严肃地好似命令一样说:“嗯,是一万日元。一郎,这个包袱里可是有一万日元。回去后给你爷爷,这期间你要是把包袱从身上拿下来,我可不饶你。”
一郎觉得一万日元怎样都无所谓。他实在是很难接受自己的背上背着包袱。现在乡下的小学生都不背。虽然一郎心里急得直想跺脚,但是一郎还是有些惧怕自己的大哥,所以也就懵懵懂懂地穿上了鞋。
女佣将一郎送到了车站。
虽然一郎听说自己背着的包袱里有一万日元——本来把一万日元给一个九岁左右大的孩子,而且还是放在惹人注意的包袱里,是很违常理的——但是一万日元究竟有多大的价值,一郎自己也不太清楚。因此他也就没有感到什么不可思议,只是一心觉得这个包袱很令人讨厌。刚登上火车,一郎就感到自己一下子从大哥拘束的家中解放出来、没有人监视的那份轻松、悠闲。在空荡的车厢里,一会儿从这个车窗口就飞奔到了那个车窗口,一会儿就将包袱的事情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乡下秋天的时候,人们大都忙于收割。父亲和别的农户一样,也在自己房子周围开的一块菜园里劳作。下了池塘的堤坝走近家时,父亲正弯着腰在田里劳作,抬起头来看了一会儿,可能是以为自己看错了,接着又开始锄地。一郎感到很奇怪。本来他打招呼的话,父亲能够听见,但是一郎故意默默地,朝家悠闲地走去。从大街到一郎家有一条小道,道上有一棵柿子树。可是都走到那儿了,父亲好像还是没有注意到他,仍然辛勤地在田里劳作。一郎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站多久父亲都不会抬头,就向父亲的锄头那儿扔小石头。父亲受了惊抬起脸,看见是一郎,不由得愣了一会儿,平板的脸变得满是皱纹。
“哦,是一郎啊。”
父亲直起腰把两手叠着搭在锄头把上。一郎穿着缝着金扣的制服、皮鞋满脸得意地环视着。
“不错,不错。”
父亲脸扭向家,喊着母亲的名字。母亲正在家的背阴处收拾着菜园子。一会儿母亲就满手泥土地张着双臂走了出来。
“这不是一郎吗,你一个人回来的吗?”
母亲和父亲稍微对了一眼,走到一郎的身边。
一郎解开鞋带进了屋忽然想起来自己背上的包袱。
“父亲,你把这个包袱拿下来。”
一郎本来应该称呼自己的父亲为爷爷了,但是一郎还是称呼为“父亲”。父亲原本让一郎称呼自己“爷爷”,但是现在一郎称呼他父亲,看起来他好像并没有注意到。
“什么啊,那种东西,自己解开不就行了吗?”
父亲正在院子角落的地里摘大葱的枯叶。
“什么啊?我来拿吧。”
洗完手,母亲走了进来,伸手就要解系开包袱的扣。
“不成啊,不成,非得父亲来拿。”
“这是哪一出啊?父亲解,还是母亲解都是一样啊。这孩子真奇怪,这孩子!”
母亲又伸手要去解包袱。
“他告诉我必须父亲来解包袱。”
“谁?谁说的这话?”
“是神户的……”
一郎没能说是神户的父亲。
“是你哥哥,还是你嫂嫂?”
母亲变得有些不悦。
“谁都无所谓了,一郎,让你妈来拿。”
母亲从一郎的背上解下包袱放在榻榻米上。
“他说是很重要的东西。”
母亲提起小包袱,想要打开来看。
“不知道是什么,就那么放着吧。要不,放在壁龛那儿?”
母亲顺从地将包袱拿进最里面的房间里,摘完葱叶的父亲满手是泥,提着鞋问一郎:“这鞋真不错,值不少钱吧。”
“十二日元呢。”
一郎得意扬扬地答道。
“哦,真是了不得啊。”
父亲忍不住感叹道。
“一郎,你必须称呼神户的大哥‘父亲’,你大哥真是气派。你要是窝在这乡下,可一辈子都穿不上这种鞋。”
一郎也认为父亲说得对,但是他感觉神户的大哥并不是出于关爱才给他买如此高价的皮鞋,因此对于父亲说的话,他也并不完全认为是对的。
母亲用爱抚的目光不断打量着一郎。
“这块表……”说着,母亲抬起一郎的手腕给父亲看。
“哪个?”
仍然满手是土的父亲坐在屋子门口的地板框处,一边抽着烟一边斜眼看了一下一郎手腕上的表。
“嗬,这不是金的嘛!”
手表的金边放出一种高贵的光芒,还发出精巧的表针走动的声音。父亲不由得看得有些出神。
“这东西可真高级,这东西在咱们生原这样的小地方,绝对弄不到。即使是在神户,给小孩儿戴这样手表的家庭也没有吧。一郎,明天你就戴着这块表,去趟松藏那儿。”
大哥曾经嘱咐一郎叫他说这是买给他的手表,但是一郎沉默了。看见父母随便就作决定还那么兴奋,一郎感到一些不高兴。
那一晚,一郎时隔许久,再次毫无顾虑地吃了一顿晚饭。父亲吃过晚饭,抽完烟后,用沾满泥土的大手小心谨慎地打开了一郎背回来的蔓草花纹的包袱皮。
父亲打开了包袱,里面摆放着折了四折的小学毕业证书那么大的一张纸,还有一封信。父亲戴好眼镜看了一会儿这封用钢笔写成的信说道:“一郎,你读来听听。”说完,就摘下了眼镜。
父亲还是孩子的时候,进山烧炭,在村子的八十户人家里,置办下了中流以上的家产,但是他并不识字,只是勉勉强强读得出平假名[1] 而已。
父亲、母亲,有一段时间没有和二老见面了……
一郎就好像念学校里的课本一样,大声地念着这封用假名写的信。母亲手里攥着厚厚的好像小学毕业证书那么大的纸,一边远远地望着信,一边听着。母亲手里攥着的纸上清楚地写着“一金一万日元”这几个大字。
那么,虽然这话有些唐突,但每次都让二老为我担心,实在不好意思。请借给我两千日元。我还在包袱里放了张价值一万日元的有价证券。只要拿着这张证券去银行,很轻易地就能借给我五千日元或是七千日元。但是那么做会涉及店
里面的信用,对做生意影响不好。现在我将这张证券寄放在
二老处,还请二老接受……
信的末尾写着“荣吉”和“乐”,是大哥夫妇二人的名字。
那一晚,一郎翻来覆去睡不着。父母以为一郎早已经睡熟,二人坐在火盆旁小声地说着话。
“我这么大岁数,才生的一郎。一郎真可怜啊。我也上了岁数,没指望活到一郎二十岁了。我死了以后一郎会怎样啊。拜托给他大哥,我是最安心的。”
母亲哄骗说:“你现在还年轻,你担心这件事也不奇怪。人啊,一旦没了关系就不行。咱么这儿边想要他们收养一郎,但是他们还不是可以解除收养吗?”
“荣吉在神户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啊?”
母亲好像把父亲的话听成了另一番意思。
“一定过着了不得的日子。”
“我上次去还是在前年,是前年吧?他们住在山手那个地方,家里还有一个大门,每天他都去海边的店里,那店面是个西式小楼,店里雇了一个中国掌柜的,还有一个日本人的二掌柜,总共有四五个人呢。”
“这次的媳妇好像原来是做艺伎的吧!荣吉铁定是被勾引的,浪费了不少钱!”
“哎呀,浪费了也好,没浪费也好,自己挣的钱自己花,不就是男人活着的意义嘛!”
“果然,这次的媳妇肯定人不好。”母亲沉默了一会儿,斩钉截铁地说。
“你一次都没见过,就那么说。你也见一次啊,那媳妇心性真是十分善良,是个很不错的人。”
“十天二十天的能看出个什么啊?”
父亲也不做声了。
“孩子他爷,这回可彻底麻烦了吧!”
“你总是习惯看什么都说不好、不好。”
“当然说不好了,要是再这么没完没了借钱的话……”
“什么没完没了,不是才第二回吗?最初那次,不是给咱们切墓碑石来代替了吗?”
“墓碑石……”
母亲好像想要下决心说点什么,又放弃了这个想法。于是起身开始收拾准备睡觉。两个人躺进被窝里很长时间一直沉默着。
“荣吉做着那么体面的生意,过着那么好的日子,对于咱们乡下人来说,他就是一个大财主,即使是在城里,也算是相当有钱了,他却向我们要钱,我可真不明白。”母亲自言自语道。
“这不是在信上写了吗,不论是做着多大的买卖,人都有缺那么五十两、一百两的时候。在城里做生意都是这样。”
“是这回事吗?”
母亲说完又沉默了一会儿。
“孩子他爷,在村里的信用合作社只剩下一千日元了吧?”
父亲没有回声。
“如果他们要是真的非要借一千日元的话,那就把那张一万日元的什么证券押在咱们这儿。”
“你别说那么见外的话了。”一直沉默着的父亲略带怒意地开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