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案上,摇曳的烛火透过斑斓的琉璃织出一片繁华的梦境,忽而有一飞蛾扑去,刹那间,灯灭,一股青烟袅袅升腾而出,渐渐又于一片虚无中消散殆尽。?
仓促的重逢或短暂的相遇,都预兆了某种遗憾。
她是银粟,也是慕容雪。
景丽三年,七月初一,楚国,飘摇山。
石门打开的一刻,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刺鼻的恶臭。这个洞窟里堆积满了各种尸体,人的或不是人的,枯骨和腐尸层层叠叠,随处晃荡着幽幽的绿光,空气里弥漫着一阵阵令人作呕的尸气。
虽然进来之前,慕容雪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是她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然而,也只能沿着骷髅堆砌的走廊向前走,没有回头路。
云娇扯着慕容雪的袖子,怯生生地躲在慕容雪身后,面色苍白,不住地发抖。眼泪在云娇的眼眶里打着旋,她坦白道:“云娇担心殿下安危所以才要跟来想给殿下做个伴儿,没想到自己一进来就怕了,我真怕自己扛不住连累了殿下。”
慕容雪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本不该让你陪我来这地方的,但是既然把你带进来了,我也定会将你完好无损的带出去。”
在去往陈国之前,慕容雪需要进行最后一项历练,在楚国的飘摇山有这样一个隐秘的地方,它是为楚国专门培养刺客和间谍的训练营,“尸洞血窟”,这个名字是药师祝余告诉她的,当然在她知道自己要被送往这里的前一天,她还不知道有这样一个阴森恐怖的地方。被关进里面的人,是被重点培养的刺客或暗探,他们只需要在七日之内,找到出口并留了性命出来,就算达到了标准,合格可用。慕容雪心意决绝,坦然地接受了这一番历练,而自小跟着她的侍女云娇,也陪同她一起踏入了这个令人胆寒的洞穴。
这里是杀手的训练场,也是一座大型的死人墓。
慕容雪脚踩着白骨铺成的路,一只手托着夜明珠探看,另一只手将云娇护在自己身后。她一直控制着自己的步伐,步步踏实,每踩下一脚,脚底便会传来“嘎吱嘎吱”枯骨碎裂的声响,然而她心里没有丝毫畏惧,此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想:她要尽快找到出口,带云娇出去。
没过多久,慕容雪的耳边传来一串呢喃细语,声调哀婉凄凉。慕容雪放缓脚步,仔细听去,那呢喃声竟然是“慕容雪,慕容雪,慕容雪……”,断断续续的,竟然是在呼唤她的名字。
“云娇,你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殿下。”
她们二人在尸骨搭建的甬道里前行,四周安静得可怕,安静得只能听得到枯骨残肢被踩碎的声响,“嘎吱嘎吱”有些瘆人。
“啊!”
云娇脚下“噗叽”一声,她踩碎了一只还未完全腐烂的眼球,随着血管组织被踩成肉饼,一团白蛆在她的脚底四散开来。云娇被恶心得几乎跳了起来,她跑到一处凸起的白色石头前,将鞋底在上面反复搓磨,试图把沾在鞋上的眼球组织和白蛆清理干净。等她终于将鞋底摩擦干净了,才发现那块凸起根本就不是什么石头,而是半块儿人的头骨。云娇被吓出一身的白毛汗,寒意从脚尖攀爬至头顶,整个人几乎僵在那里。
慕容雪上前扶住被吓得花容失色的云娇,拉着她继续往前走,并提醒她:“不要看脚下!”
云娇上半身已僵硬了,下半身也只是机械地跟着慕容雪往前走,眼中木然。
忽然,慕容雪耳畔又响起了那一串呢喃声,“慕容雪,慕容雪,你来啊,来啊……”这声音断断续续的,时远,时近。然而在这阴森恐怖的甬道里,除了她和云娇,她并未见过一个活人。
两人就这样缓慢地前行,眼前突然开阔,一条河从不远处蜿蜒地流过,河滩上正五彩斑斓的,似乎是着生的野生花草的颜色。
周围的鬼火渐渐黯淡,就这样,她们终于走出了骷髅廊道。
因为一路上并没有遇到祝余所说的那些怪物,云娇也松了一口气,“初看这洞穴有点唬人,其实也没什么嘛!”她从慕容雪身后探出头来,伸手指向河滩上缤纷的野花。“殿下你看,那里好漂亮啊!”
待她们走近,发现那些缤纷斑斓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花草。它们一条一条正扭动着细长的身体,像搜索器一样以极快的速度贴着地面爬了过来。
“是蛇!”
慕容雪反应过来,知道来者不善,立即将夜明珠交给云娇捧着,然后从包袱里拿出火折子和火把,将火把点燃,照亮自己的前方,同时另外一只手也将凝雨冰针藏于袖中,蓄势待发。
再看去时,那蛇群已经爬到距离她们脚下不足两步远的地方,然而这些蛇好像收到了某种指令一般,突然停下来不再靠近,它们虽然不再向前爬动,却一条条全部挺立起躯干,扭动着脖子,眼睛发着绿光,吞吐着如血丝一般的红信子,露出尖厉的毒牙,尾部发出“哒哒哒”如击石般的声音。似乎是在挑衅,又似乎是在等待下一步的指令。
云娇再次被吓白了脸,“这东西竟然是毒蛇!”
慕容雪仔细观察着这群挡住她们去路的动物,发现它们长得很奇怪,头部呈三角形状,头顶生长着如朱丹一般的肉冠,身体表面覆盖着色彩斑斓的鳞片,六足四翼。她突然想到:这蛇也许就是祝余曾向她介绍过的虺虫,一种剧毒的蛇。据说这东西极其阴险毒辣,水陆两栖,善于攀爬,会飞。然而它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怕火。所以慕容雪觉得自己及时点燃了手中的火把确实对虺虫起到了一定的震慑作用。
她将火把缓缓靠近地面,然后悄悄向前移动了一小步。
那些虺虫竟然真得哗啦啦向后退开,火把向前推进一点,虺虫就向后退开一点。就这样双方一直对峙到河边。
云娇看向那河中,那河里的水血红血红的。云娇心想:血流成河应该就是这般场景了吧。
不知为什么,这时虺虫的脖子越摇越快,摇得千姿百态,摇得眼花缭乱。突然,虺虫群中似乎有自告奋勇者,只见数条虺虫猛地飞扑向二人。
慕容雪不慌不忙,使出一招“六出飞花”将袖中冰针暗出,“唰唰唰”几枚冰针将飞来几条的虺虫尽数射落,只见那几条虺虫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僵住了,再无生机可言。
云娇见状有些开心,心说:殿下这毒针还挺厉害。
“是虺王!”慕容雪举高火把,指给云娇看。虺王,虺虫群的雌性首领,它身长两丈有余,碗口粗细。身披金色鳞片,闪闪发光,头顶生长着红色的肉冠,祝余对慕容雪说过,这虺王的肉冠里藏有虺灵丹,可取之。
而此时,虺王正盘踞在河畔的一棵参天古树上,它颈部皮褶像折扇一样打开,发出“呼噜呼噜“声音,似乎正在向蛇群发号施令。而虺王栖息的那棵树名曰“红羔”,因其纹理呈红色而得名,这种树流出的汁液像红漆,味道极甜,饮之有解毒,解除饥饿等功效。
“不好!”
慕容雪警惕起来。她看了看四周,将身上的包袱连并火把交给云娇,只捏了数枚冰针藏于袖中,然后将束腰的太阴绫解开缠在手腕上,对云娇道:“虺王马上要指挥它的族群对我们发动进攻了,擒贼先擒王,我去吸引那虺王的注意力,然后寻找时机将其斩杀,你去那边高地上躲一躲,拿着这火把,小心谨慎些,它们应该不会靠近你。等斩杀了这虺王,它们群龙无首自会撤退,我再马上过去寻你。”
云娇道:“殿下小心啊!”
慕容雪对她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听我指令。一,二,三,跑!”
云娇应声跑向远处的高地,再看这边,慕容雪脚底生风,迎着那蛇群跳了进去,蛇群的反应也极快,马上包围了慕容雪,一波又一波地向慕容雪身上扑去,咬得她胳膊上,背上,裙子上全都是。
然而慕容雪已经顾及不了这些,此刻她的目标就是血河畔红羔树上的虺王。
云娇跑到一处制高点落了脚,急忙探身看向慕容雪,内心万分焦急。
只见慕容雪腕间白绫如飞剑一般向那棵红羔树射去,缠绕上树干后,慕容雪借力一蹬,整个人若飞燕般轻盈地跃出,摆脱了虺虫群,直向那虺王而去。
河畔的这棵红羔树生长得很茂盛,约三人合抱之围,根系深深扎入河床底部,树冠肆意向上生发几乎可以触碰到洞顶。
慕容雪脚踩在一处粗壮的枝干上,再看向自己,发现身上已经爬满了虺虫,几处皮肤上传来锥心般的刺痛,她抓住肩膀上一条正试图往皮肤里钻的虺虫,使劲儿向外一扯,这虺虫的毒牙连着她肩上的布缕,甚至她自己的一些皮肉就被一齐扯了出来,顿时肩上涌出一股鲜血,半边衣衫也被血迹染得斑斑点点。
她咬着牙强忍着刺骨的疼痛,在茂密的枝叶间搜寻虺王的要害之处。此时,她已经无心顾及其他正在啃噬她皮肤的虺虫,她认为尽快击杀虺王才是解决困境最快的办法。
然而虺王狡猾至极,它早已经察觉到附近的慕容雪,缠绕在红羔粗大的枝干上的身体,正呈螺旋状一圈圈地不停移动,它身上的鳞片也不时地变换着颜色,用以混淆视听。
慕容雪短时间内难以找准虺王要害,她又不能莽撞冒险,眼中缭乱,心中焦急,加之身上麻痛难忍,她竟一时之间脚底不稳,栽头就掉了下去。
下面是深不见底,水流湍急的血河。
说时迟那时快。慕容雪耳边飒飒风起,一道黑影划过,她忽然觉得腰身一紧,再抬眼看去,一个如同幽灵一般的男子已经抱住了她,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样貌,便在几个腾挪之间被那人放到了河边的地面上。
惊魂未定,慕容雪细看向这人,他一身玄衣,背上缚着一把长剑,左眼用黑色绢布蒙了,可能是受了伤,也可能是瞎了,而另外一只眼睛的瞳孔却漆黑如松墨,他神情冷峻,喜怒不形于色。
待慕容雪站定,独眼从腰间的布袋里抓出一把白色的粉末,从头至脚挥洒了慕容雪满身。
慕容雪被呛得连声咳嗽。
只听独眼对慕容雪道:“张嘴!”
慕容雪愣在那里,不解其意。
再看这独眼直接将一枚药丸子送到慕容雪唇边,“吃了它。”他语气冷漠,不容质疑。
慕容雪问道:“这是什么?”
独眼道:“解药。可解你身上所中蛇毒。”
慕容雪这才向自己看去,刚才一直攀附在身上的那些虺虫已经在白色粉末的作用下掉落,有的直接僵死在地,有的则像逃命一样地散去,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慕容雪心想这人确实是来救她的,于是乖乖地吞服下递至唇边的药丸,嘴角咧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气氛有些尴尬,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答谢。
可还没等慕容雪斟酌好言辞,那人便已转身,他望着红羔树的方向,葱白细长的手指拈着几枚柳叶镖,忽然,他脚下生风,步履如飞,眨眼间已跃至红羔树下。
一时之间,镖飞若浪蝶,剑影似狂蜂。不到一炷香功夫,那独眼便斩杀了虺王。
慕容雪再看向这人,他浴血而来,手里正拎着那虺王的头,自虺王断颈处沁出的紫色血液,随着他的脚步,滴滴答答溅了一路。
云娇见状早已跑了过来,她一边焦急地查看着慕容雪身上的伤势,一边自责地问:“殿下,不该让你冒这个险的。”
慕容雪反而安慰她:“我没事,没事啦。”
正在主仆情深互相安慰之际,独眼冷声道:“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云娇问道:“侠士,眼下应该往哪里走啊?”
独眼道:“跟紧我。”
然而慕容雪脚底发软,刚起步便踉跄着倒了下去。
“殿下,殿下!”云娇求助地看向独眼,“侠士,我家殿下这是怎么了?”
独眼微微蹙眉,低声道:“解药起效没这么快,她刚才硬撑着,这会儿毒液已经随着血液扩散开了。”
“这可怎么办啊!”云娇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无妨。”
独眼伸手封住慕容雪的几处穴位,然后拉起慕容雪背到自己身上,带着云娇向着血河流去的溶洞走了过去。
又走了很长时间,其间弯弯绕绕,曲曲折折,终于在岩洞里转了很多弯后,独眼停下了脚步,“先在这儿休息一下。”
云娇将慕容雪扶到地面上躺了,见她还没醒,向独眼问到:“侠士,我家殿下怎么还没醒啊?这可怎么办啊?都怪我……”她再次开始自责。
独眼低眉观察着慕容雪的气色,伸出手指在慕容雪几处穴道处点了点,然后对云娇道:“你扶她坐起来,我为她运气逼毒。”
云娇急忙照做。
独眼集中精神为慕容雪运气逼毒,不一会儿一滩血从慕容雪口中喷了出来,紫中带黑。
云娇一边扶住慕容雪,一边观察着她身上的伤势,发现慕容雪身上遍布着深深浅浅的伤口,有些地方衣服都被咬烂了。看到这些,眼泪终于止不住了,从眼眶里喷涌而出,哗啦啦打湿了一大片衣襟。
“哭什么!她还没有死。”独眼叹了口气,收了手站起身来。
慕容雪突然发出几声闷咳,眼皮也打开了一条缝隙。云娇见慕容雪醒了,止住了哭声,将她搂在怀里,关切地问:“殿下好些了么?”
慕容雪只是微微地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可见此时的慕容雪还没有力气应答她。
云娇用手帕为慕容雪擦拭着嘴角的血迹。
独眼对云娇道:“我回去取一些红羔的汁液来,照看好你家主子。”他说完身形一闪不见了踪影。
云娇抱着慕容雪,又是伤心又是自责,心想:本以为殿下武功高强,不消几日便可以从这鬼地方出去,却没想到殿下刚进来就落得满身是伤,当初真不应该让殿下来冒这个险。
当然,她心里也清楚,她是劝不了慕容雪的,否则她也不会跟了慕容雪来这种鬼地方。
云娇知道自己不能再流眼泪了,她怕已经有了意识的慕容雪看见。她自九岁入宫便一直陪伴在慕容雪身边,虽然慕容雪是一个生活在“冷宫”中的极不受宠的公主,但是她们相处得如同亲姐妹一般,这些年来她早已把慕容雪当做自己的亲人看待,而她的性命也确实是依附着她而生的。她心中的慕容雪极其好强,从小到大,她都没见慕容雪流过一滴眼泪,既然自己的主子不喜欢流泪,那么她自己也不应该动不动就在慕容雪眼前哭。
云娇将自己的泪痕抹干净,一边柔声与慕容雪搭话,怕她再睡过去,一边撕了自己衣服里面干净的部分,扯成布条,为慕容雪包扎着身上的伤口。
这时,那独眼已经取了红羔汁液返回到这里。他将盛满红羔汁液的水袋子递给云娇,“喂一半,涂一半,不到一个时辰她便好了。”
云娇接过水袋,“多谢了。”
待喂完慕容雪,云娇好奇地问独眼:“侠士,你这是如何进来的?我同殿下进来时并未见其他人啊?”
独眼思量了一下,回答:“我与你们本不是同一批,我是三天前进来的。”
“三天前?”云娇道:“按照规矩,七日之内必须出去,依我之见,侠士的武功不浅,更在我家殿下之上,怎么进来三日了还在这血河附近徘徊?”
独眼道:“本已寻至出口,只不过要回来取一件东西。”
云娇问:“什么东西?”
独眼抬手一指,云娇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向自己的身侧,那里血淋淋的一只头颅,正是刚才从那虺王身上割下来的。很长时间以来,云娇的注意力一直都在慕容雪身上,她根本没注意到独眼放在她身后的那颗虺王头,于是被吓得心扑腾扑腾得几乎快跳出嗓子眼,“什么东西啊?”她的声音都变得嘶哑。
却见独眼俯身将那颗虺王头拎起来,然后寻至一块岩石,将头在岩石平面上放正,随后抽出别在腰间的长剑,双手握紧剑柄,准确地朝着那虺王头劈了下去。
顿时脑浆四溢,虺王头被利剑一劈两半,从虺王前额里骨碌碌地滚出一颗鹅蛋大小的珠子,其华四照,竟然比夜明珠更为闪耀。
“这是什么?”云娇既惊讶又不解。
“这是虺灵丹。”慕容雪半睁开眼,从云娇怀里勉强支撑着坐起来,看向那颗滚至脚边的珠子,轻声说道。
“殿下!”云娇开心地呼唤着慕容雪:“殿下觉得好些了么?”
慕容雪抬手轻轻地揉了揉云娇的头发,道:“我没事了。”她转而看向几步外的人,那个用黑纱蒙住一只眼的男人,道:“多谢侠士出手相救,还望侠士告知姓名,若吾等有幸逃脱此地定涌泉相报。”
谁料,那独眼冷声笑笑,俯身拾起慕容雪脚边的虺灵丹,将它放入腰间的袋子,然后道:“侠士?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我返还此地也并不是为了救你,而是为了取这枚虺灵丹。如今这灵丹已到手,就此别过吧,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