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送下自己,罗燊便会赶赴另一个地方见他的“朋友”,但是他却没有这样做,反而是拿着花跟她一起回到了楼道。
方知晓的好奇心让她总是想问些什么,但无论说什么,都好像有些冒犯。
只有罗燊饶有兴趣地留意着她那跳动的目光,和一肚子说不出口的话。
他先于方知晓旋开了门锁,半侧着身朝着在门口翻找着家门钥匙的方知晓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要进来看看吗?”
眼见方知晓有些讶异,他笑了笑。
“放心,我不关门,你随时可以逃跑。”
方知晓有些尴尬地笑笑,咬着嘴角点了点头。
毕竟她确实很好奇。
只见罗燊把风衣随手挂在门口的衣架上,轻身踩上那光亮的红木地板,对手中的花束稍作整理,就塞进了柜子上的花瓶中。
方知晓附过身去,努力打探着她想看到的东西。
罗燊拿起柜子上的相框轻擦几下,又慢放到花瓶一旁。
他随着方知晓弯下腰来,他们两个人立在柜子前,不约而同地望着那张照片,想必心中想的却并不是相同的事情。
“这是……”
“13岁的我。”
方知晓有些意外,瞪了罗燊一眼又扭回头去。
“为什么?说他不在……”正当她迷惑,她的脑内突然出现了一种解释:当他罗燊长大后,过去的自己确实是不在了。
想到这儿,她不自觉笑起来。
“在笑什么?”
她突然意识到有些冒犯,赶忙收起了笑意。
“我只是……可能知道为什么了。”
“你觉得是为什么?”
“因为人长大了,过去的自己自然就不在了。你是在……祭奠过去吗?”
罗燊眼角含笑,“这样说也不错。”
他伸手摸了摸那勿忘我的花瓣,“但其实比这要残酷得多。”
方知晓竖起耳朵,专心致志地听他的话。
“13岁的时候,我自杀未遂。所以从那一刻起……那个我,大概已经不在了。”
方知晓脸上瞬间被惊异填满了。
她眼前这个人,虽然有些神秘,让人琢磨不透,但看起来并不是那种会轻生的人。然而他那淡淡的微笑中好似总是掺杂着似有若无的悲伤,她一度以为那是她的错觉,若真是如此,似乎也都能解释了。
她总是听说心理学家多少有些心理问题,就像渡人者不自渡的道理,她曾以为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而当她真正遇到这样的人,她反而会觉得有些心痛。
却更像是,她有些理解他。
在罗燊逐渐了解她的过程中,她也对他产生了一定的理解。
但是他这样的人又会因为什么事而烦恼甚至想要轻生呢,她暂且还想不明白。
他家里的装潢很干净简洁,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清心寡欲,让人读不懂。
干净到没有一丝污点,就像是家居市场的样板房,完美的过分,举手投足字里行间都找不出丝毫的漏洞,让人不敢喜欢,却也讨厌不起来。
也许正是因为他太过完美而显得有疏离感,但是世上真的会有完美的人吗?
“你……到底经历过什么?”
“对我好奇吗?”
方知晓眨眨眼点了点头。
罗燊轻轻一笑,“说来话长。如果有机会,我会慢慢告诉你。”
其实罗燊都有些意外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从来没有对什么人留下过承诺。他在想究竟是这个女孩与他人有什么不同,还是因为在恰好的节点上,她恰巧成为了一个关键的棋子。
也许在属于方知晓的那十成把握中,自己参与了不止八成的定量,还有那一成,名为宿命的变量。
罗燊的一生在追寻着什么?
真正的被需要,真正的自己,和真正的情感。
他从不想成为神明一样的存在,即使在很多人眼中,他似乎曾是那样的存在。
但那些人的存在短暂地甚至如同昙花一现,镜花水月一般,破碎之后便再也不复相见。
只有方知晓,她居然想要了解他。
或者说,她居然愿意跟他一起,去找那个答案。
而罗燊更为清晰的是,这一切关联产生的纽带并不是那种名为爱的因素,他尚且并不认为自己具有那样的情感,而对自己警惕又着迷的方知晓,对他自然也并非那样的情感。
方知晓对他的敬畏和崇拜,更像是信徒对于神明的崇敬,是对未知的好奇,是对神圣之域的渴望。
神明与世人总是相互索取着什么。神明享受着世人的重视和关怀,在那样的注视下蓬发着他存在的意义,而世人欣然接受着神明的庇佑和指引。
这便是平衡的所在。
甚至足以将世人蒙蔽,这种差距感本不该存在。
“回去吧,你的衣服被雨水打湿了,穿在身上一定很不舒服。”
方知晓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如何狼狈的局面。
潮湿的刘海还贴在脸上,衣服也杂乱得不行,甚至她手中的蓝铃花都有些无精打采的。
“嗯!”
罗燊的嘴半开半合,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还有什么事吗?”
“剪刘海的事……你有没有在考虑?”
“啊……”
方知晓稍稍低下头,有点难为情。
“其实……我本来打算今天……”
罗燊笑了,“因为我在,才没好意思说?”
方知晓没有回答,也算是默认了。
“没关系的,不用这么怕我——虽然我的行为确实挺可疑的。”
“没有没有!我只是……还不太了解你嘛。”
“不了解我,就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方知晓皱了下眉,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是啊,她为什么这么在乎罗燊对他说的话,莫不是真的对他产生好感了?
但她想,不是的。反而更像是直觉一样,就好像跟着他走,一定不会错。
世人会质疑神明吗?
神明没有对错,那只是信仰。
他可以存在,也可以不存在,但只要他存在,那便是唯一的方向。
罗燊轻轻一笑,伸手摸了一下方知晓怀中的蓝铃花瓣。
“快回去吧,蓝铃花要控诉了。”
罗燊望着方知晓像一只小燕飞出他的家门,又极其小心地把门带上,也感到好似被春风拂面一样。
他的家中似乎也因为她的到来多了一瞬间的蓬勃,只不过,那很短暂。
他并不能够确认这种长期的关系能否建立下去,毕竟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卢定巍那样不折不挠。
他也许也是在试探,究竟他是否有这样的能力去体会接纳另一个人的全部情感,当那种对待神明一般的崇拜热情褪去,当他真正以一个常人的身份站在他的面前,他是否还能够接受到那样的关怀和真诚。
即使答案是否定的,他也绝不会后悔他走的任何一步。
一切都在他计划之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接近他人也好,无意间影响他人也好,让他人为之着迷也好,最终被遗忘也好,不过是他计划中一个相对坏的结局,但并不算失败。
而现在,他看到了另一个更好的可能。
至于方知晓正行走着的这条路,究竟是否能够通向真正成功的结局,他还需要时间考证。
日后是否会拥有更多像方知晓这样的可能,他也需要期待。
他也想知道,最终他究竟是否能够成功靠自己的能力找到与他人真诚相处的秘诀,在了解他人之后,也真正地了解自己。
他想走出自己的世界,选择自己的世界,创造自己的世界。
罗燊回头望向自己昔日的那张照片,那张被撕过的照片。
其实他祭奠的从不是他自己,而是卢定巍。
那张他与卢定巍的合照是在他未察觉的情况下被卢伯伯拍下来的,在他去英国后,陪伴着他忏悔的每一天。
只是当他再见到卢定巍时,每年送上一束勿忘我,也已经成为了习惯。在他完全释怀之前,他想他永远都不会停止。
但世上哪有祭奠活人的道理,他索性将有卢定巍的那部分照片撕去了,保存在他最珍贵的书里。
就像在祭奠过去的自己一样,那束勿忘我就这样又在他家里造访了许多年。
之后还有多少年,他也并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