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破梦者吧?”卢定巍问道。
魏竹眨了下眼,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其他多余的表情。
平静到好像卢定巍的推理并无道理,她只是一个毫不知情的普通人。
“是。”
她回答的十分干脆,没有疑惑,也没有诧异。
就像在背诵自己身份证号码一样自然。
反而是卢定巍觉得有些不自在了。
他向前一步,在她对面的沙发座上坐下。
“果然……”
卢定巍想,组织上一定是认定这几场案件的发生与破梦者有关了。
但是罗燊是破梦者的事情,并没有被记录在研究所的档案上。
他有些担忧他的安危,担心他是破梦者的事情如果被组织发现,会不会重新加重他的嫌疑;更有些担忧,那些事情,真的是他做的。
破梦者的情绪不稳定,研究所的人应该比他们更清楚破梦机的漏洞。也许他们也开始怀疑,破梦者经过破梦之后的不稳定情绪已经反而成为了最潜在的危机。
到底是在治病还是在害人,卢定巍已经说不清了。无立场型情绪的持有者虽然算不上完全的安全,但根本是没有过错的。
他们生而如此,已经令他们的人生比常人要更加艰难。
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待他们,将原本中立的他们推向邪恶的沼泽。就这样借此机会把他们“堂堂正正”地一网打尽吗?
他的心中不禁出现了这些危险的念头。他觉得,世上真的像他父亲这般执着而善良到傻的人并不多。
无论是纵火案也好,魏竹这些破梦者无法控制的情绪也好,都足以证明破梦计划的不完善,而这样的事情,在他们两个人身上绝不会只是特例。
但破梦计划却在这样的风险之下进行了十二年。
他明白变革的产生一定要有牺牲。奇迹也许真的存在,但那是在无数次拙劣的失败之上堆叠而起的。
他不想让任何人为奇迹的诞生牺牲。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
“你早就该对我实话实说的。”魏竹倒是对于他的审问没有任何紧张的感觉。
就像她根本没有这样的情感。
“你别担心,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也不是在怀疑你。这些事情并不是公事,我只是想知道……我父亲到底还害了多少人。”
“害人?”魏竹摇摇头,“我倒不觉得卢叔叔是害了我。”
她轻笑一下,垂下了头,“现在我有了我儿时不具备的情感,甚至还会哭了。”
但卢定巍只是皱了皱眉,面对魏竹那病态的笑意,感到几分不安,“你真的觉得……现在的你,拥有真正的情感了吗?”
“也许吧。”魏竹抬头望他,空洞的眼神中平添几丝绝望,“毕竟我并不知道真正的情感,究竟是怎样的。”
“你是被我父亲擅自破梦的吗?”
魏竹歪了下头,似乎有些不解。
“我的意思是,你这么年轻……最后一期破梦计划都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不。”她摇了摇头,“我参与计划的时候确实只有七岁。”
卢定巍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十五年间,都生活在这样的混乱下吗。他有些不敢想象,心中也由得生出一些同情。
“即便在这样长久的折磨下……也不会想要怪我父亲吗?”
魏竹眨了下眼睛,似乎在思考一些她不好理解的事情,睫毛的阴影顺着射灯落在她的脸上。
“七岁之前的记忆,我记不太清,我只记得我的父母想要一个正常的孩子,而我,不会哭,不会笑,所以他们很讨厌我。”
“后来卢伯伯联系到我父亲,无偿为我提供治疗,他们没有犹豫就把我送去了研究所,当然,在我出院之后,也没有人来接我。”
她又望向卢定巍,“这些年……你父亲一直在帮助我,在我离开福利院之后,也利用了一些我身上的能力,资助开了这家店。”
“卢伯伯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这样说绝不过分,我没有资格怪罪他。我确实能够比曾经感觉到更多的东西,现在的我能够感觉到痛苦,让我不再愿意回想儿时的那些事情,而慢慢把他们遗忘干净;也能知道感恩是怎样的感觉了,所以我不会那样做。”
“等等。”卢定巍没有让他把更多对于他父亲的赞美说下去,“你刚才说……你的一些能力?是指催眠术吗?”
魏竹沉默了一会儿,把眼神又抛到那个香薰上。
“催眠术只是一些安神药物和心理暗示的作用,并不是我的功劳。”她又看向卢定巍的眼神中,藏着让他感觉到背后一凉的意味。
“破梦之后,我的图腾可以影响到一些人。”
“图腾?”
“你不知道图腾?”
卢定巍思考了一瞬,摇了摇头。
魏竹叹了一口气,“你是真的了解破梦计划吗?”
卢定巍无奈摇了摇头,“其实不怎么了解,只是在我父亲的影响下略知一二。而且……我对那不感兴趣。”语气中还带着一丝倔强。
“破梦者在破梦之后,梦境中会出现属于自己的图腾,在破梦期间我们不会做梦,梦境受到图腾影响自行运作。所谓破梦的情绪恢复,也便是在图腾对于潜意识的影响下对身体机能的自我调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图腾,只是未经破梦的人,并不会察觉的那一个意象的特殊性。只有破梦者完成破梦之后,才能重新出现梦境,并且在梦境中得知自己的图腾形象。”
卢定巍似懂非懂,“那……你的图腾是怎么影响他人的呢?”
“跟我有一定接触的人,都会在梦中出现我的图腾,也就是竹。而竹林的出现,似乎意味着一些正向的治愈,这种治愈起初作用于我的破梦进程,后来又作用于他人。具体就是对于压抑情绪的修复具有一定的强效性。”
“也就是说,当他人的梦里出现你的图腾,情绪上会受到一些安抚作用?”
“可以这么理解。”
卢定巍挠了挠头,“但……这怎么可能呢?你的图腾怎么会凭空出现在别人的梦里呢?这种情况……在别的破梦者身上发生过吗?”
他连连发了三问,但魏竹也不觉得他啰嗦,就像职业病一般,耐心地为他解答。
魏竹摇了摇头,“过这个问题困扰了你父亲十三年,不过我想,这也许根本是无解的。”她顿了一下,“也许我确实与众不同。当然,你父亲也思考过思考过另一种情况,大概是我与他人接触时,我的行为无意间对他们的潜意识产生了影响。”
卢定巍打了个响指,“这还多少靠点谱……”他又抬眼看了一眼魏竹,“那跟你交往也太危险了……无意识中就被脑控什么的……”
“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受到影响。”魏竹下意识地转了转手腕上的发绳,“得有足够的目的性才行。”
“什么目的性?”
“想让那个人记住你的存在。”
卢定巍吸了一口气,似乎从魏竹冷静而理智的话语中,听的了一丝悲凉。
魏竹别过眼去,“作为情绪缺失者,你知道我做想要的是什么吗?”
“有一副健全的情绪?”
魏竹摇了摇头,“是存在感。”
“因为我没有感情,不像正常人一样,生来便是由色彩的画纸。我是一张白纸,在茫茫的人群中,平淡得如同海中的一粒沙,像是被世界着急遗弃的对象。”
“虽说我无时无刻不想让人们记住我,但那并不可能做到。所以我想要尽可能帮助一些人,让一些人能够看到我,看到我的价值,也让我看到我存在的意义。”
“也许只是一场噩梦的去除,也许只是担当一个倾听者,也许只是作为一个乖巧的孩子,为一同在研究所治疗哥哥姐姐削几个苹果。”
“你的那些病人,并不知道你是破梦者的事情吧。”
“当然,毕竟图腾的事情,也不是我能够解释的。”
魏竹的泪又流下来,卢定巍留意了一下这距离她方才吃药不过才经过不到两个小时。
“你便你需要经受这些无法控制的情绪……你也不后悔吗?”
魏竹只是轻轻一笑,擦掉了那滴泪。
“在破梦之前,我只能通过观察别人,模仿别人的情态,来尝试体会那种拥有情感的感觉,试图融进正常人的行列,但我终究是在进行一场模仿游戏,我并不具有那样的资格。而现在我的身体已经拥有了释放这些情感的情绪,也给了我这样的资格。”
“虽然不幸的是,我暂时还并不知道如何去控制他们。也许从根本——我就不配获得情感。但是不管怎样,这都是不可逆转的,我的人生历程。后果的话,目前我还是可以承担的。而且也许随着我一步一步与这些情感磨合,我真的能够掌控这些情感——这总比做一辈子木头要有意思的多。更何况破梦之后,虽然我帮不了自己,但是我可以帮到其他人,这对我来说,已经是这乏味人生最有价值的部分了。”
卢定巍轻叹一口气,也不知再说些什么。
罗燊比起她的情况,似乎要更成功许多。
他一直到觉得罗燊身上有不对劲的地方,现在他想这大概真的不是他过度紧张的错觉。
破梦这件事,也许根本是错误的。
“你是在同情我吗?”魏竹弯了弯眼角,“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而且我已经习惯了。这些失控的情况是在破梦完成多年之后才出现的,尚且没有证据证明是受到破梦的影响,而不是我自身的问题。”
“多年之后?破梦……已经完成的多年之后,又失控?”
卢定巍突然紧张起来。
倪程的纵火案发生在他破梦完成后没多久,可以说是破梦结束后的突然转变下的觉醒反应。但是卢定巍从没想过,破梦的后遗症状,竟然会在破梦完成的多年之后突发。
那么可能说明,他高兴早了。
罗燊并不是比较成功,而是没到那个时候。
他叹了一大口气,突然觉得自己可能要一辈子缠着罗燊,防止他出什么意外了。
原以为……十年就足够的。
“你的反应比我想象中的要大。”魏竹的口吻十分一针见血,“除了你的父亲,你有什么重要的人也是破梦者吗?”
卢定巍并没有回答他。
看他这副不愿交代的样子,魏竹瞥了一眼墙上的钟表,“我的店要打烊了,没有其他事,卢警官也差不多该离开了吧?”
“嗯。”卢定巍点点头,站起身,朝魏竹伸出手,“如果出什么问题,你也可以直接找我。”
魏竹犹豫了一瞬,还是握上他的手,“祝你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