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五哥虞凇带着虞凛下江南之后,寻到了江南总兵沈宝光。这人是曾在冀东军征伐过边川,当时带兵的就是晋王。若不是江南有这一位,晋王怕是也不敢让两个十多岁的小子带着几千府兵就往南边去。
沈宝光自然是信得过老战友晋王,为官的也不会半点北边的风声都听不到。只是战火也没烧着江南,七省兵权如此大事……虞凇年少,虞凛在他看来就是个娃娃。虞凇和他扯皮扯了五日,这人才同意让他们在临川带上几队兵马操练,给虞凇挂了个校尉的衔。
至于虞凛,十四岁的小崽子,让你进大营就不错了。
虞凛忿然,想找姓沈的讨个说法,却被五哥拦下,说:“沈总兵是爹的故友,我们好歹叫他一声叔叔。”
这算哪门子叔叔,虞凛见都没见过他!
于是,在军营里头蔫头耷脑地混了一段日子之后,虞凛干脆就当了个江南悠游客,成天不干正事。五哥一开始还让人把虞凛拖回营地,可虞凛三番四次地瞎溜达,找人回来还费工夫,虞凇也就不怎么管他了。
不过这回来的唐能,倒是个硬骨头,也不打招呼,对着船头就是一箭,给虞凛好一顿杀威。
怕是有什么大事。虞凛想着,好生把自己吊儿郎当的样子收了收,去了练兵的大营。
然而刚进了大营,虞凛就被四五个孔武有力的老兵按住,动弹不得。再看周遭,一队一队的士兵都齐整地站着,盯着他。中间留了一条五丈宽的大路,直直地通着发令台。没人说话,春风温和地吹着旗帜,也没有什么声音,安静得还有些肃杀。
五哥,校尉虞凇坐在上首:“这些日子练兵,你数次违纪乱规,跑出去一整天都不见人影。虞凛,你知道自己该怎么罚吗?”
虞凛愕然,五哥这是在说什么?怎么今日突然发难……倏忽间,虞凛明白过来,心里一阵堵,挣扎道:“这大营里头,有我没我有什么区别?反正姓沈的也不给咱们正儿八经地练兵,我……”
“住口!”虞凇叫住了他,“你这是要扰乱军心的!”
虞凛头一扭,他想着,就这么练兵,就这么个江南春色,本来就没什么军心可言。但看这周遭,虞凛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虞凇扶额思索片刻,叹道:“打他二十军棍。”
“什么?!”虞凛咬牙,“五哥你不能打我!”
“我是校尉,怎么不能?”虞凇说道,“我今天就要打你个不守军规!”
虞凛也不是没有挨过打,小时候在明理阁读书,文章背不下来,总挨先生打手心;和兄弟们跟着唐师傅习武,下手也不是虚的,和哥哥们对上,挨打是常事;平日里招猫逗狗,爬墙钻巷,免不了还要被老爹亲自手持鸡毛掸子惩戒,对着虞凛的腰背屁股就是几下——晋王带过兵,那是真疼。
可这回虞凛觉着更疼了。他被按在木板上,动弹不得,旁边的大汉举起木棒,然后落下,发出和肉体撞击的闷声。虞凛好像是先听到声音,才感觉到疼的。先是感觉到被什么重物狠狠地压了一下,然后被压过的地方一阵发麻,痛感开始增加,越来越疼,没等作出反应叫出声,又是另一下棍击。虽然把头埋在胳膊里,但耳朵还听得见:数棍数的声音、自己痛呼的声音,还有旁边人说的,一个小伢子,别打重了。
虞凛觉得袖子上湿湿的,不知道是口水还是眼泪。
当着周围一帮不认识的兵流子被按着打,虞凛竟然没感觉到耻辱、羞耻之类的情感,大脑一片混沌。哭喊和挣扎都好像是无意识的,是躯体而非精神给出的反应。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被人抬回了房、军医来看、在床上直挺挺地躺了一两个时辰,虞凛觉得自己还没反应过来。
当五哥推门进来,叫了一身:“小六。”之后,那些反应似乎都被唤醒了,屈辱、不忿,喉头像被什么堵着,还有点恶心。
虞凛拉过被子蒙住头,不说话。
“我今天打你不守军纪,错了吗?”虞凇在床边坐下,“练兵你不好好练,天天往外跑,沈总兵本来就信不过我们,再一看你这样。就算真出了事,怕是江南的兵也不会多分我们半点。”
“那难道我好好练,他就能把七省兵权给我们了?!”虞凛蒙在被子里,不知是嗓子不好还是气没喘匀,尾音变调扭曲。
“自然也是不会。如今战火未及南国,备兵即可,江南太早有大动作反而引火烧身。”
“哼!”虞凛在被窝里骂道,“鼠目寸光!”
“你以为人家没有准备吗?”虞凇叹息,“七省的关防早早的就备下了,出入城门都挨个查验了,几条行军大路全都锁死,水路派人巡查,码头也封了。谁不怕战火烧到自个儿?你以为我们来这儿是给他们增援?我们充其量算个通风报信的。江南总兵,行军打仗不比你强?何须我们来练兵。我们是来求人家帮忙,别让人乘乱造了咱们家的反!”
“造……造反?”虞凛有点懵,掀开了被子,“什么造反?爹又不是要当皇帝!”
五哥又用被子把虞凛捂住了:“小点声!现在我们大燕没有皇帝,可这天下还是姓虞,咱家可不仅仅是晋王府。现在爹和三叔在北边跟大伯打起来了,跟着打的可不止这两边儿的人!你知道现在大燕多少义军吗?闹不好天下改姓江山易主,都是有可能的。我跟爹说稳住江南,哪里只是为了防止北边往这打,更紧要的是让南方还是大燕的南方。”
前些日子,老爹和唐师傅已经攻入宣州,和三叔宁王的军队在益州、绥安成犄角之势;二哥四哥也带人马驻守在了南北交兵要塞,都是捷报,而且根本没听到有什么义军。
虞凛动了一下身子,牵动了疼痛的肌肉,倒抽一口气,咬着牙道:“爹他们还有兵来打义军吗?”
“自然没有。”虞凇摇头,“都是靠着各地官员,但是……前些日子京兆出兵把中州的守备军给打了,放义军进了城,现在二哥和四哥,两面受敌。”
他们堵着的珩陵,是南北交兵的要塞,一旦那里被攻破,南方就要陷落了。
“我今日刚刚接到军报,若是北方战况稳定,你浪荡也就浪荡算了,只是现在……”五哥拍拍虞凛的肩膀,“我们需要一支能应对乱况的军队,你也……得学会带兵。”
梦里的虞凛讲完了故事,食指勾着一壶酒,转身走进了漫天飞雪之中。
而他听到琼枝的呼唤:“下雪了。”
透过窗户往外一看,天色泛着青灰,似有鹅羽从苍穹飘落。
“下雪好啊。”他的目光在飞雪之中搜寻,“瑞雪兆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