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鸿升在等。
有的事情想叫齐庶人开口,那是不可能了。
丁勉嘴里的话几分真假也未可知。
想知道中州发生了什么,腊月初九发生了什么,说不定这个孙平望才是关键。
“在中州劝殿下起兵的是他们。”孙野哑声道,“京兆城下背弃殿下的也是他们。他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沾了殿下的血。”
季鸿升本不想把事情拖到明日,毕竟他可不想有谁记得自己这个“大理寺正”。
但询问孙野完毕,天色已经擦黑。
“劳烦孙先生。”季鸿升特地起身,给他作了个揖。
孙平望也微微躬身还礼。
“大人。”被带下去之前,他回头说了一句,“你的官服,不大合身。”
“最近宵夜吃多了。”季鸿升面不改色。
鼓过三更,御书房里还是灯火通明。
皇帝在看折子,而旁边已经有小内侍忍不住点头捣蒜。
德申借着剪灯花的工夫,在打瞌睡的侍童胳膊上一拧,那小孩登时就醒了。
外头传来些嘈杂的声音,皇帝合起奏折,神情有些不耐。
德申不消吩咐,自己就去了殿外查看。
不远处的火光映红天空,外头还跑来个慌慌张张的小内侍。
“公公……”小内侍气都没喘匀。
“放肆!”德申压低声音斥责,“看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
小内侍扑通一下跪在了冰凉的石阶上。
“哪儿走水了?”德申问。
“回公公。”小内侍低头,“是朝晖殿。”
起火的正是怜贵人所住的偏殿。
虞清晏大冷的天儿,大氅都没披,也没坐轿辇,就往朝晖殿跑去了。
他跑着过去,德申在后头抱着大氅,怎么也没赶上他的步子。
朝晖殿并不远,但这一路虞清晏仿佛跑了许久许久,仿佛将从前十数年,跑向观景台的路都跑了一遍。
观景台下的满城灯火仿佛和朝晖殿的火光交织,像是这么多年的梦境积压之后,同时涌进了他的脑海。
皇帝赶到朝晖殿的时候,虞凛正架着琼枝,一步一步地走出大火。
他们身后一根带火的木梁陡然掉落。
虞凛回头看了一眼,然后继续向前,走到了院子里。
刚放下琼枝,皇帝就一个熊抱上来,勒得他骨头都疼。
“你没事。”耳边是着魔版的呓语,“你没事,你真的没事。”
他当然没事。
“我确实没事。”虞凛安抚地拍了拍大侄子的后背,“但琼枝,琼枝好像有事。”
琼枝胳膊被烧伤,人已经昏迷了。
皇帝放开了他,还深情地从上到下看了一通,这才吩咐道:“传太医,给这姑娘好好看看。”
虞凛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和大侄子并排坐到了院子中间,自己身上还披着他的大氅,看着宫人们来来往往地救火。
他对阿娘最后一点模糊的记忆,也在一场大火里。
明明冬天还没完全过去,睡梦中却热得汗流浃背。
明明阿娘的呼唤就在耳边,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他晕晕乎乎,被一对不怎么有力的臂膀抱起,等冰凉的空气钻入鼻腔,整个人慢慢清醒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火光冲天。
当年汝阳潜邸半夜走水,烧毁了王府的两个院落。
虞凛的生母夏姨娘将他抱出来之后,自己再没能醒来;隔壁七弟的院子,火势更猛,乳母根本不敢下火场救他。
“怎么会走水呢?”身旁的虞清晏喃喃自语。
“暖炉、油灯,火星子蹦到外头,就烧起来了。”虞凛随口答道,“具体怎么烧起来的,要等火灭了进去看看才能知道。”
“朝晖殿不留夜灯,用的也是最好的银丝炭,一点明火都没有。”虞清晏紧紧皱着眉。
虞凛看向他:“皇上在疑心什么?”
皇帝如梦初醒,摇摇头:“没什么。朝晖殿走水了,你晚上该住哪儿呢?”
虞凛笑了笑:“横竖不能睡在大路上。”
朝晖殿外,中宫匆匆赶到。
她穿着宫装,却未饰钗环,头发也简简单单地挽着。
“皇上万安。”她一进院子便向皇帝行礼,而虞凛也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她欠身。
“朕安。”皇帝叹了口气,“皇后坐吧。”
中宫坐下后看了看四周,院子里的太平缸已经空了,小内侍扛来了水龙,宫人提水、倒水、用水龙喷水,训练有素、有条不紊。
她来不来都一样。
“皇上。”她试探着开口,“朝晖殿走水,需要许多日来修缮,怜贵人这些天的住处得重新安排。”
虞凛在一旁听见,觉得不妙。
皇后不会想让自己住到长禧宫去吧?
“是啊,是得重新安排怜贵人的住处。”皇帝想了想,叫来了德申,“把东暖阁收拾收拾。”
东暖阁?住重銮宫!?
其实虞凛洪庆年间确实曾在重銮宫过夜,有此待遇的还不止他一个。
还是太子的先帝、刘本固、张复昭等人,都曾因为议政到太晚、挨骂到太晚的原因,被太宗皇帝留过宿。
大臣们会被安排在配殿,而皇子就可以睡到东暖阁。
“皇上,这恐怕……不太合规矩。”中宫道。
皇帝瞥了她一眼:“他住别处,朕不安心。”
火势渐小,皇后便退下了,而虞凛被带去了重銮宫。
虞清晏临走前吩咐道:“让御前司的人来朝晖殿,立刻。”
东暖阁已经被收拾了出来,尽管宫人们准备得匆忙,里头的陈设也已经比数年前考究了不少。
太宗朝的时候,这地方就只有床榻、桌椅、柜子,顶多冬天再加个炉子,一点多余的东西都没有。
如今德申带着人随便一布置,画也挂上了、地毯也铺上了、香炉也点上了,连被子都换了床新的。
父皇当年一定是故意的。
虞凛躺在床上,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这样躺着,外头的书案上却还点着灯,太子在那一豆灯火之下伏案,吭哧吭哧地写着天亮就要交给父皇的请罪折子。
太宗皇帝倒是很少让虞凛写折子,毕竟交上来那个字儿都看得老父亲眼睛疼。
如今他的字依旧难登大雅,不过对着怜贵人那板板正正的簪花小楷练习了数日,到底规整了不少。
不过这一场大火下去……
什么都没了,太后给的佛经的没了。
这算是因祸得福吗?虞凛哭笑不得,佛经估计是不用抄了。
虞凛次日起来,午膳的时候都快到了。
他本就不是个认床的人,这东暖阁从前也曾宿过,所以睡得很熟。
琼枝吊着条胳膊,看着可怜兮兮的,还要来伺候他穿衣。
他拒绝了,自个儿活蹦乱跳,怎么也不能让琼枝这个带伤的来帮他穿衣服吧?
“贵人以后可能要起早些了。”琼枝在一旁轻声道,“早上重銮宫的姐姐来,都没能把您叫醒……在朝晖殿贪睡些也没什么,只是如今跟皇上同住一个院子呢。”
虞凛心想,大侄子要是看不惯,可以不看。
然后皇帝就看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