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好些了吗?姐姐平日里懒怠,未曾去朝晖殿看看,望妹妹莫要怪罪了去。”
“多谢姐姐挂心。”虞凛有些牙酸地开口,“妹……妹,怎么会怪罪姐姐呢?”
自称臣妾也就算了,好歹还有个臣字,自称妹妹可太……
“妹妹不怪罪就好。”江贤妃温婉一笑,“我这里,正在看《琼楼赋》呢。妹妹可有兴趣一观?”
虞凛没有,他小时候背书,就这篇《琼楼赋》,被打手心最多。
“我不通文墨,姐姐说,我听着。”虞凛强颜欢笑。
江贤妃不愧是临川江家的女儿,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而后又拿出块廷珪松烟墨,铺纸研墨,手抄了一遍。
好一手丰亭行草,虞凛赞叹。同时也紧张得很,别让自己也上手写。那手鬼字,只要真正的怜贵人会写字,就不会写得比自己还难看。
数百字的《琼楼赋》终于抄写完毕,午膳的时间也到了。
虞凛松了口气,准备告辞回朝晖殿。
江贤妃把笔搁在笔架上,揉了揉手腕,笑道:“今日食膳监送了新鲜的笋,我让小厨房做了文思豆腐羹,妹妹可否赏脸留下尝尝?”
虞凛本来不想留,说出来的时候没有知会琼枝他们中午不回来吃,现在朝晖殿的小厨房应该也已经忙活好了。
但贤妃一听这话,眼睫低垂,神色失望,轻声说了句:“也罢。”
“烦请姐姐派个人去朝晖殿,告诉他们我午膳在这边用。”虞凛想起了十五年前江南的一些往事,心中的愧疚席卷而来,他甚至不敢看向江贤妃的眼睛。
他怕看见的还是当年江氏祠堂那个惶惑无助的小姑娘。
贤妃这下开心了,她抿嘴一笑:“宫中识得临川文道的人不多,妹妹是第一个与我这般投机的。等用完午膳,妹妹可否再多留片刻?”
虞凛点头应下。
临川文道,虞凛自然熟悉这个,太宗皇帝当年在汝阳潜邸,给孩子们请的先生就是江氏的大才子江慎。
虞凛五岁开蒙,跟着江先生读书九年,直到太祖爷驾崩,储君未立,而长子秦王疑似弑父,导致三个年长的王爷争权夺位,大燕战火绵延。
渡月斋的饭食是清鲜平和的江南菜色,那道文思豆腐的刀工更是卓绝非常,绢豆腐被切得细如发丝,软嫩清醇、入口即化。
用膳的时候还有侍女拨弦,在乐声中吟唱诗词,虞凛恍惚间都要忘了今夕何夕。
十五年前战火即起,还是晋王的太宗皇帝,为防江山倾覆、天下易主,派五子虞凇和六子虞凛下江南,稳住大燕南境。
也正如晋王所料,三位王爷兵戈相见,各地的变民就揭竿而起,大燕境内冒出十数支乱军。
不到三个月,乱军就直入江南,杀害江南总兵沈宝光。原本山明水秀的临川城也被战火席卷,踏碎了小桥流水,打破了园林深深。
当时正是人间四月,芳菲零落。
江家祖宅文心园在此战中被殃及,贮藏无数珍品孤本的万卷阁被付之一炬。
虞凛是亲眼看着万卷阁被大火吞没的。他带着的那支小队,没和义军正面作战,而是围杀残兵。有十多个散兵逃进了江家的文心园,园子正中就是赫赫有名的万卷阁,虞凛带人进去搜,这些散兵就在下面偷偷放火。虞凛从三层楼上跳进了浣笔池,游到岸边,万卷阁的火光已经映照得浣笔池红光粼粼。
江氏一族的人聚在宗祠,一双双警惕的眼睛看着他。
“我是……江慎江守德先生的学生,我爹是晋王,他娶了你们江氏大儒丰亭先生的女儿为侧妃……”
万卷阁烧了,与自己脱不了干系。晋王府请的先生,给自己开蒙的老师是江家的才子江慎,自己受恩于江家,更有愧于江家。虞凛觉得说再多都是苍白无力的。
“你们……跟着我走,我带你们去安全的地方。”虞凛满脸真诚的看着他们。
“不必了。”一个头戴方巾,身着直裰的男子说道。他手里还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小姑娘神色悲伤,却没有哭出来。那男子说:“文心园是江氏历代所居,临川也未曾沦陷,尚不至于要举家避难。”
虞凛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他出了祠堂,外头还能看见万卷阁的火光。
那男子他后来也见过,太宗赐金让临川江家重建万卷阁,他来京兆谢恩。这人是江家老太爷嫡出的大儿子,那天牵着的小姑娘是他的幺女。
再后来皇长孙选妃,选了刘阁老的孙女为正妃、江家的嫡幼女为嫔。虞凛算算年纪,这位江贤妃,合该就是当日祠堂的小姑娘。
文道世家如江氏,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贤妃吃饭也安安静静、斯斯文文,而虞凛就埋头吃菜,不知不觉,这顿吃得挺多。
饭后,依旧是江贤妃讲,虞凛听。也不知是吃太饱犯困,还是坐着的这把贵妃椅太舒适,虞凛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再睁眼,还是在渡月斋,只是四下无人。
窗外的小雪已经停了,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
“妹妹,你醒了?”虞凛转头,看见江贤妃推门而入,“还有半个多时辰就该去盛祥宫了。”
对了,今晚上元宴,自己怎么睡了这么久?
虞凛赶紧起身,要回朝晖殿梳洗整理。
“妹妹,且慢。”江贤妃叫住了他,神色为难,“妹妹回去之后……留心身边的人,也留心中宫。”
他看向贤妃:“何出此言?”
雪虽然停了,但天色依旧是阴的,室内没有点灯,因而有些昏暗。
“若不是今日与妹妹相谈甚欢,我也不会说这话。”贤妃一手护住了腹部,“中宫无子,而你我先后有孕。遇喜妃嫔的膳食由皇后亲自过问,妹妹……小产之后,我也是向皇上讨了恩典,才自己从江南请来家中厨子入宫……旁的妹妹就不要多问……”
贤妃话没说完,外头响起了扣门声:“贤妃娘娘,请问贵人醒了没?”
江贤妃稍稍收敛神色,转身开门:“妹妹醒了,汐月姑娘进来吧。”
汐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圈屋内,而后上前对着虞凛欠身道:“请贵人回宫。”
虞凛走的时候回头看了看江贤妃,书房内还是没有点灯,能看见她用右手护住小腹,但脸上的神情在半明半昧之中,看不清晰。
回了朝晖殿之后,琼枝还想张罗着给他换身衣裳,周慈匆忙从外头跑进来,说皇后的凤辇已经起驾了,这身衣裳也合规矩,就别换了。
于是琼枝给虞凛理了理头发,就去盛祥宫赴宴了。
盛祥宫的院子里挂着花灯,殿内二进,分设内殿外殿。内殿上首正中,是昭定皇帝虞清晏。皇帝右手边坐着皇后,左手边坐着太后。太后席下最近的是长公主虞沐岚,皇后那一边依次坐着江贤妃和虞凛。外殿是三品以上的大员和在京的王侯们,按照从亲王到公侯伯、从绛紫到缁红再到黛蓝的顺序,依次进内殿拜见恭贺。
满朝文武,多是故人旧识;所历种种,已成前尘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