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侍童从旁边跑过去,匆匆对着皇帝和虞凛一礼,又匆匆跑走。
周遭有人在看着这边,更多人还是自己玩自己的。
“去哪儿?”虞凛问。
“老地方。”皇帝向他走来。
虞清晏的身上有淡淡的酒气。
这让虞凛很紧张。他记得自己喝酒之后,带走一个姑娘,会干些什么。
皇帝遣退了跟着的宫人,只留一个德申,在前头提着灯笼。虞凛被他牵着,在亭榭楼台间行走。
不是去重銮宫的路,也不是去朝晖殿的路,他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们从内宫走到了外宫,后宫嫔妃平日不得擅自出內宫。外臣也得止步重銮宫,家中有女眷入宫为妃嫔的,须得有御赐的红贴,才能由老道的太监引进来,也不许乱走,还得报备记录。
不过有虞清晏带着,他就是天字第一号金招牌,只要不出皇宫,没人会阻拦。
虞清晏一直带着他走到了宫门口,登上了观景台。
宫门朝南,顺应古人所说的帝王面南背北,垂拱天下。而观景台对着京兆的东南一侧,最繁华的地带尽收眼底。
虞清晏指向京兆城的万家灯火,对虞凛说道:“你看。”
虞凛顺着他指向的地方看去——玉水河蜿蜒着流过,岸边的华灯映照在河水当中,波光粼粼,仿佛一条灯带。
京兆城最繁华的两处,东太平苑和南巷,在这条灯带之上尤其熠熠生辉。
虞凛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东太平苑唯一一处没有灯火的地方,旧时的齐王府。
“到今年就十三年了。”虞清晏的声音打断了他,“京兆无战事。”
不错。十三年前,晋王带着冀东铁骑直入京兆,满目的烽火狼烟。秦王自戕,属官获罪,百姓流离,其实距这皇城盛世,也不过十三年。
“去年年关,又差点再起兵乱,好在战火了结在了京兆城外。”虞清晏环抱住身边的人,埋首在他发间,“只是可惜了孩子,也让你大病一场。”
虞凛不知该作何反应,伸手在他背后拍了两下,以示安慰。
“对了。”虞清晏放开他,拿出个小食盒来,边说边打开,“方才席上你一直饮酒,好像没吃多少东西。”
食盒里是梅花糕。
“朕让德申去尚膳局找些吃食,他就带了这个回来。”虞清晏递给他一块。
皇帝平日里应该爱吃这个吧。虞凛接过糕点,虞清晏头一次吃梅花糕,还是自己给他买的。
是在十五年前的江南。
江南总兵沈宝光死前将兵权交给了晋王第五子虞凇,虞凛跟着五哥好不容易稳定了南境,结果老家汝阳被秦王的兵给围了。
晋王妃及世子夫妇守城,其余人等则由三哥虞况带着,乔装成平民下江南。
然而江南戒严,临川城门外聚集了无数流民,虞清晏走散了。
虞况的生母江侧妃身染风寒,他只得现将其余人送进临川城内,再联系城内的五弟、六弟去找阿晏。
虞清晏是个聪明孩子,没有乱跑,就呆在城门外,往远处找反而找不着。
人最后是虞凛发现的。
虞凛骑着马,穿着身轻甲,被阿晏认了出来,老远就在喊:“六叔!”
晋王府的世孙浑身脏兮兮的,没有半点王孙公子的样子,看上去倒和那些流民差不多。
虞凛还是认出了侄儿,把他拉上了马,让他坐在自己身前。
那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虞清晏靠在六叔的轻甲上,有点儿硬还有点冷。
“阿晏,吓坏了吧?”虞凛问。
虞清晏真有点害怕,他才八岁,他怕黑,还怕以后都见不着家里人了。
但是他不说,抿着嘴直摇头。
虞凛在后面笑了两声,轻轻抓着缰绳让马迈着轻快的小步子,不远处有微弱的火光和白烟,裹挟着一股子甜香味。
“老人家,兵荒马乱的,又是大晚上,还做生意呀?”虞凛朗声问。
“我做这个一辈子了,日日都是亥时收摊。”老爷子不为所动,“皇帝还不姓虞的时候,不也乱?那时候我生意也照做。”
虞清晏闻着那香味,饥饿感突然席卷而来。虞凛仿佛通他的心意似的,跟那老人说:“那和我做生意吧,给这边的娃娃来一块。”
老爷子给了他们两块,却没收虞凛多出来那块的钱,他把东西递过来的时候对虞凛说:“你也是个娃娃呀。”
虞清晏觉着那糕点格外好吃,外酥里软、豆沙香甜,是他从未吃过的。
“这叫梅花糕。”虞凛用一只手拉着缰绳,边吃边说,“形似梅花而得名……哦,梅花已经被你咬掉了……”
后来虞清晏吃过不少次梅花糕,可都不是当晚那味儿。那天晚上做梅花糕的老人家,怕也早已作古。
虞凛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在皇宫观景台上跟大侄子一块吃梅花糕。
“好吃吗?”虞清晏问。
“好吃。”虞凛点头,其实他不爱吃上头的青红丝。
皇帝用拇指轻轻抹了下虞凛的嘴角,然后脸越凑越近。
不妙,不妙。
虞凛小幅度的后仰。
是推开皇帝,然后在找理由解释;还是闭眼随他去,明个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皇上!”德申冲上了观景台,虞凛松了口气。
德申跪下禀告:“朝晖殿发现厌胜木人。”
这是唱的,哪一出?
虞凛还没亲眼见过厌胜的东西呢,只知道后宫里头都忌讳这个,前朝有为着这事废后废太子的。不过本朝三代以来后宫都清净得很,从没出过这种事情。
皇帝看了眼虞凛,发现对方的眼神同他一般的困惑。
“去朝晖殿。”皇帝摆手。
怪力乱神的东西虞凛向来不信,怜贵人的寝殿里头摆了尊佛像,自打他醒来,从没拜过,神台前是寂寞如雪。
鬼神之说不可信,这扎小人的东西虞凛就更不屑一顾了。如果用个小木人真能咒死人,那两军交战,为什么不雕个敌军主将?扎个千疮百孔,胜过千军万马。
怜贵人信不信这个他不知道,但这些天他也没发现哪儿藏了这么个玩意儿。
如果这不是怜贵人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朝晖殿?
虞凛想起白天在渡月斋,江贤妃让他留心。还有怜贵人小产后血亏而亡,是意外还是人为?
这次搞个小木人,像是栽赃陷害。
到了朝晖殿,进了怜贵人所住的偏殿,一屋子的奴婢齐齐跪下。
屋子正中放着一张小几,上头摆着的就是那个木人。
木人背面向上,背后刻着的,赫然是虞清晏的生辰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