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池占地极广,四周被重重雪顶环绕,山上虽然寒气森森,但瑶池洼地周边却温暖如春,岸边滩地花海飘香,彩蝶纷纷,再靠近雪顶便是围山而建绵延数十里的一圈楼台殿宇,观星台水火木土四大宫便坐落在此,每宫主殿各延伸出一条木玉相间的长廊直通瑶池正中,一座更大的建筑矗立水上,便是王母仙宫。
日渐西斜,漫天的晚霞映得池面一片金黄、微波鳞鳞,数十里的地方尽是金光。
晚风带着水汽拂过仙宫外围一片人造的梅林,卷起层层红梅花瓣,一个白衣女子翩翩而立,她满头青丝轻轻挽起,瓜子脸秀丽端庄如雪凝结,眼如秋水、眉淡如烟,竟是一个风华绝代的美貌仙子。
花瓣飘扬身周,她却低首垂眉,乘风出尘,望着片片落红怔怔出神,身影带着三分凄凉七分落寞,一尾银鱼随晚风跃出池面,落在她脚边的泥土上,她这才回过神,蹲下身子轻轻将银鱼还在蹦跶的身子放回池里,手上清凉滑腻的感觉让她忽然想起了诸多小时候的往事。
这里是她第一次看见梅花的地方,那年,师父将她从东海之滨带到这里,初见雪山寒梅时,说不出的兴奋,那时梅花的幽香,也随着如今日这般的微风透进鼻端,那种香味她至今都记得。
‘姨姨,以后我就住在这里了吗?这里真好看。’
‘丫头,以后你就住在这儿,你天生就是要住在这儿的,只是你要叫我师父,再不叫姨姨了。师父明日起教你吹笛子、练剑法,以后你再不会流浪街头,这里就是你的家。’
她也记得师父美丽的笑容和温暖的手掌,更记得那时自己心中的幸福,每一日刻苦的修炼结束,她都会光着脚丫和苏晓一起跑遍水榭回廊的每一处,只是师父不让。
‘你以后是要继承尊主的,她们都会是你的下属,你要学会运用自己的权利和威严,观星台太大了,一不小心,你会受伤的。’
从那之后,她再没有了伙伴,只能一个人游荡在瑶池主殿,时不时地蹲在岸边,将地上的花瓣一片片捡起来,再撒进水中,小心翼翼的逗弄鱼儿。
她第一次用剑气开山裂石时,才只有九岁,师父说自己是千年来将《亘古金光决》修至小成最快的人,围观的宫主和各个门人无不惊诧。
可为什么她们的眼神中,都充满着恐惧?
她再不喜欢师父的夸奖和其他人的赞叹,这样让她更加不快乐。
直到有一天,师父告诉她,已经把能传授的功夫都已经学会了,今后再不用起早贪黑的修炼了,那时,她十八岁。
好像就是在这个位置吧?
那天,秋霞辉映,师父却说要让自己打败她,她惊诧不已,但师父说这是规矩,她不懂,只是哭着摇头。
‘观星台传承数千年,规矩大于一切。’
十八岁,她在瑶池梅林一剑击败名扬仙门百年的‘岚山仙子’,继承观星台尊主,而养育自己长大的师父就死在了自己的怀里。
‘丫头,你天资高绝,千年罕见,怕是只有上古祖师西王母才能相匹,本派道法没落千年,你是祖师给的希望,可你性情纯朴,万要小心。姨姨只嘱咐你一件事,往后一旦得遇那人,万不要留情,昆仑数千年命运,尽在你身。’
景物如旧,逝者如斯,二十多年过去,她早已习惯这样的下午,落花飞舞、蝴蝶盘旋、晚霞如火,她蹲在草地聆听耳边波涛隐隐,花香混合着青草的味道和着夕阳的温热一起氤成奇异的味道,飘入鼻尖,她心中一片澄静,忽然抬眼瞧了瞧对岸的雪山方向,袖口一翻、玉笛闪现,悠扬的笛声直达天际,她边吹着笛子边一步步凭空踏入水面,半寸不坠,缓缓走进池水中央。
窦尔,远处雪顶方向又传来一阵琴声。
她未停歇,琴笛合奏,宛如天籁,霎时间天空百鸟盘旋、蝴蝶翩飞,绕着瑶池徜徉飞舞,池水中万千游鱼噼啪跃起,如跃龙门;笛音琴声如波浪拂过天地,竟激起雪山白雪翻飞,瑶池浪涌蒸腾,过得半晌,一曲奏罢,鸟蝶鱼儿才尽皆散去。
雪花卷舞,一道黑衣人影翩然飞落,站在碧波金浪之中,衣带翻飞,青丝碧眼,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怀中斜抱一张红色古琴,樱唇微启:“十年未见,尊主风采更胜往昔,琴音由衷替你高兴。”
她回过头,看着身前不远处貌美如仙的女子,泛起发自内心的笑容,这一笑,傲骨寒梅也仿似失去了颜色。
“琴姐姐……琴掌门,你来啦。”
两人功力登峰造极,琴笛合奏之下,真气激荡整个瑶池,四大宮殿内的一众弟子都被惊了出来,尽皆聚集在瑶池外围,没有一人敢上前来。
人头攒动之中,也少不了一阵窃窃私语。
“那与王母比拼的女人就是须弥山掌门琴音吗?端地漂亮。”
“嘘,你小声点儿,王母和琴掌门功法通天,你说什么她们都听得到。”
“虚晨师弟,你上山晚,没见到十年前的那场斗法,啧啧,不得了,整座昆仑的雪顶都被打散不见了,直到斗法之后数日,瑶池的雪就没停过,这次你有了福气,好好瞧着吧,保准让你见识到什么叫神仙打架。”
“可两位掌门这么高强的术法,不会受伤吗?”
站在一旁的另一人终是听不下去,接道:“你懂什么?功力到了王母她们这个地步,自然收放自如,一招可断裂山河,也可瞬间消散须弥,况且我们观星台和须弥山的掌门斗法延续千年,从未出现伤亡,且莫要再嚼舌头,看着吧。”
雪顶上的积雪被音波激荡至空中,此时好大一片天地都飘起了小雪。
王母仙宫二层的窗边,立着一男一女两个青年,女子粉红衣衫,长发束拢背后,面若桃花,一双水灵灵地大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瑶池中间,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她旁边那男子身高八尺,被一袭墨绿长袍衬托得更发伟岸,剑眉星目,一张脸丰神如玉,两人男俊女俏,好不般配,便听男子开口说道:“师父她功力堪神,定然不会出事,花师妹,你就别忧心了。”
女子头也不转地说:“这几日师父总是闷闷不乐,似有心事,我猜不透她的心思,此时又逢与须弥山斗法……这天下间能伤到师父的人,恐怕也只有这琴音了,你叫我如何不担心?”
她说到这才侧过身,对着男子又说:“柳师兄,你虽自小被师父收在王母仙宫学艺,但却是拜了鄢杨柳师叔为师,是正儿八经的长生宫弟子,你再胡乱称呼,有朝一日鄢师叔回来知道,岂不是寒了她的心?”
男子面露尴尬,解释道:“师妹说的是,我注意就是。”心中却大感无奈,‘我这便宜师父常年下榻药王谷,又哪里亲自教过我一招一式?’
他又道:“咱们观星台五宮,皆奉王母为尊,人人都是她的弟子,我叫声师父也是内心尊崇,师妹莫要生气。”
女子心烦神乱,懒得和他计较,只哼了一声,赌气似的转回身,再不说话,仍然盯着池中相对而立的两人。
瑶池水面中央有座直径几十丈的白玉亭台,亭台四周立着五根粗大的乌木圆柱,柱子上雕刻着各种上古神兽,外围似乎流动着淡淡光华,更显得栩栩如生,这是王母专属的景台,平日里任何人都不准上来的。
“两派斗法十年一期,这是上古传下来的规矩,琴音自然风雪无阻,准时前来。”琴音抱着瑶琴,颔首说道。
王母点点头,脸上初见琴音时的那种笑容也收了起来,换成一副庄严华贵的恬淡,显得仪态万方,引着她一步步踏波而行,走上玉台。
“先人遗命不可欺,只是一别十年,倍感思念。”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玉瓶,揭开封口,往亭中石桌的杯子里倒出两杯透明的琼浆,“琴掌门千里风尘,观星台本应大宴款待,但得知掌门《大梵般若真经》大成,性情不喜哗闹,百花酿又太过甜腻,溪仙便用须弥山的物产以慰掌门离乡奔波之苦。”
琴音自打她掏出瓷瓶便万分惊诧。
“这雪莲甘露你竟留了十年?怎地自己不喝?”
兰溪仙摇摇头,微笑道:“我喝了半瓶。海外大雪山特产雪莲仙花,每逢圆月之夜吸雪魄月华,才凝一滴甘露,这小小一个瓷瓶不知多少年才能集满。”
她微微晃动瓷瓶,眼神却怔怔愣住,不知思索着什么,隔了好打一会儿,才道:“我喝过之后直感此物真真是神仙才能尝到的,怕是荒古年代那瑶池盛会时的仙酿才能相比,你十年前赠我一瓶,我尝了才知这是多重的礼物。想到十年一会,到时再同掌门共饮,这才多年不敢贪杯。”
琴音听罢,心头感动、深思、无奈、纠结,多番情愫杂糅交割,终是一声叹息:“好妹妹,你若是喜欢,便去须弥山,或是遣人告知,你我两派本是同根,我就是让人寻遍大雪山,也定会叫你得偿所愿。”
兰溪仙心中极是欢喜,二十年前初见那次,她便也是叫自己‘好妹妹’,却道:“这世间,越是难得到的才越是珍贵。正如这雪莲甘露,雪莲在大雪山奇寒之地汲天地精华而生,本是难得,甘露月产一滴,更是天下罕有,如此二者皆得,才能有这仙家饮品,我若是时不时喝上一杯,便也早就忘了这等美妙滋味。琴姐姐,你说这人生百味,我只吃上这一味便觉难得,那其他九十九味,想尽尝一遍,该有多难?怕是我穷尽一生,也难偿所愿。”
一片雪花正好落入杯中,在甘露表面缓缓飘滑,久久不化,兰溪仙便也呆呆地看着冰晶摇曳,似失了神。
琴音听出她话中所指,默默然半晌不语,好一会儿才张口:“须弥山自曼千语祖师创派以来,时过两千多年,世人便称我们‘海外昆仑’两千多年,尊主可知原因?”
兰溪仙抬起头,眼神聚焦千里之外,点头说:“曼千语是观星台第三代尊主‘素华仙子’白如素的师姐,自然也是我的师祖,当年两个师姐妹多有不睦,曼师祖离开观星台去了须弥山,还一同带走了半卷《天经?悟神篇》,须弥山创派之初,数十年间与观星台几番大战,互有胜负,多是为了这昆仑正统的称呼。”
琴音道:“可如今快两千年过去了,须弥山在海外开枝散叶,三十六国尽皆归附,有几人还记得什么昆仑正统呢?曼千语祖师坐化前留下遗志,后代掌门不可再因昆仑一事与观星台争斗,更不可妄掀战火祸乱天下,这才有了这十年斗法的规矩。
千载岁月,你我两派皆有各自的发展,各中矛盾,无非就是功法传承,与那《天经》旧事而已,今日须弥山愿与观星台共享祖先功法,也愿意让《天经?悟神篇》合二为一,咱们便消散了这延续两千年的纠葛不好么?”
兰溪仙闻言,心中虽是高兴,可仍面露苦笑:“功法传承,《亘古金光决》你我师承一脉,曼千语师祖自创《大梵般若真经》造化堪天,普度众生,我观星台也愿意与你们共享五行术法的技巧,但,《天经?悟神篇》须弥山真的能拿出来吗?”
琴音闻言,一阵黯然。
兰溪仙又道:“九转散仙每次转世必登昆仑大开杀戒,此人不除,观星台如坐针毡,历任尊主千载遗嘱,无不是必杀此人,单单这小小十年斗法,又怎是我们之间的纠葛?”
琴音继而说:“十二年前,大唐兰州府一十三名婴儿尽皆丧命,难道那人还没死么?”
兰溪仙终于将眼神转到琴音脸上,目光渐冷:“姐姐又何必自欺欺人。你我各掌半卷悟神篇,自然都推衍得出他尚在人间。曼千语师祖坐化前仍有一言,便是须弥山必保《天经》传人九转散仙。姐姐,两千年了,这都不是秘密。悟神篇两卷合一,天机顿现。观星台必杀之人和你须弥山必保之人,你又如何抉择?”说到这,她将杯中佳酿饮了一口,似自语又似对琴音说:“人生百味,你我都无力去尝,这世间繁华处愈加繁华,萧条处愈加萧条,你我皆被命运束缚,注定只能端坐雪山之巅,哀叹浮生,做个看客。九转散仙……这命运所系,竟只是一个从未谋面却早晚必见的人罢了。”
琴音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坐在眼前的兰溪仙,似乎回忆起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时心中的惊诧,惊诧她的美丽、惊诧她的天赋、更加惊诧她位尊巅峰背后的凄寂与落寞。
‘造化先生,我和兰溪仙妹妹打平了,她真的很厉害。’
老人手握小鼓,笑道:‘当然。’
‘只是我感觉到她心中似乎藏着好多事情,她很不快活。’
‘也当然。’
‘你和师父从小都说我们须弥山和观星台本是一脉,若不然我教他《大梵般若真经》,叫她消去烦恼,也造化海内的百姓,你说好不好?’
老人一摇手鼓,笑得更加慈祥。
‘她十八岁接掌观星台,当了多年尊主,自然烦心事多,你自小没下过山,又刚刚继任掌门,还不能体会她的忧愁。这世间苦恼哪里是一本功法真经能消去的?两派虽然本是一体,可有一个天大的矛盾是化解不了的,你真的愿意教她吗?’
物是人非,距离初见已经过了两次斗法之期,她却被枷锁捆得越来越紧,命运,真的如雨打梨花般,叫人触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