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夏春末过得无知无觉。灾区救援工作还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外婆家的房子,已经被全部搜索过了,从里面找出了几具残缺不全的尸体,那都是她熟悉的亲人。心理医生一直不断给夏春末做心理疏导,她已经哭不出泪了,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在废墟里,终于找到了爸爸妈妈,她就知道,爸爸肯定在妈妈旁边,妈妈一定紧跟着爸爸的。你看,爸爸妈妈多么相爱——年轻时,他们从高中就开始了恋爱,之后俩人相约去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北方上大学,差点就留在了遥远的北方城市。因为家人的反对,他们又奔波回到了离家比较近的重庆,并把根深深扎在了这个城市。他们的爱跨越千山万水,只为一辈子相依相偎。爸爸把妈妈宠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妈妈却让爸爸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最有满足感的男人……
如今,他们还舍不得分开。你看,爸爸把妈妈紧紧地护在怀里,他的眼睛还鼓溜溜地看着妈妈呢!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紧紧地相拥在一起。看得出来,爸爸是被横梁砸下来当场断气的。而妈妈,大概有过几个小时的挣扎,她似乎想把爸爸顶出去,可爸爸抱得太紧了,她在黑暗里试图刨一个出口,手上的皮肉已然刨得只剩下白生生的骨头了……救援人员向夏春末描述这一切的时候,她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爸爸,妈妈,若有来世,你们还做夫妻,我还做你们的女儿……”夏春末在心里默默地念叨。
爸爸妈妈短短的一生,相亲相爱。在夏春末的印象里,他们从未拌过嘴。也许是早知道此生相伴的时日不长,所以都异常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天吧!妈妈生性温柔体贴,贤惠宽容;爸爸慈爱大方,尊亲爱长。他们一辈子相敬如宾,周全邻里,是模范夫妻,模范邻居,也是模范家庭。如今,他们想约去到了另一个世界,相信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还会一直幸福下去吧!想到这里,夏春末心里多少好受了一些!
亲人们最后离开这个世界时的样子,匆匆忙忙,慌慌乱乱,形容甚是草率了点。夏春末突然又后悔起过年没回家,还有好多的事儿没替大家做,也不知道来世还有没有机会弥补?这几天,嘴巴鼻子呼吸进去的,毛孔里散发出来的都是腐尸的气味,夏春末却怜惜地珍惜着这一切,因为这味道里掺杂着熟悉的亲人。只是外婆的尸首,一直没找到,或许是外婆不愿意看到留下来的孙儿为她难过吧!在废墟里,救援人员还挖出了几件破烂的衣服,虽然荆荆缕缕,但夏春末还是一眼看出来是她给外婆买的衣服,还有一件是妈妈年轻时穿过的碎花裙子。夏春末把它们一一收了起来。
单位里来的救援小组成员如今已弹尽粮绝,任务也基本完成,他们即将离开这里。这几天他们几乎一眼没合,各个疲惫不堪,有两名同事还生病了。为了避免交叉感染,他们得尽快离开。他们想带走夏春末,可看眼下的情形,也不太可能。
“我留下来陪春末吧!”小张是他们当中身体素质最过硬的,虽然顶着两个黑眼圈,但他看起来还仅存有那么一点点的活力。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现在我们与外界断绝了联系,联系不上周台长,不过我想他一定支持我们的决定,你就留下来吧!”
“你留下来陪春末,我们也放心,大家都走了,春末就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我们带来的物资已全部分发了出去,没有什么能留给你的了,哥们儿身上的外套留下来给你,晚上你们住在外面的空地上很冷,到时候披上吧,也别把自个儿冻坏了!”
说着,几个同事都把外面的夹克脱了下来,小张感动得抹眼泪。挥挥手,示意他们跟夏春末说一声赶紧撤。
夏春末呆呆地坐在废墟上,那是外婆家房子后院里一棵大树的位置。“春末,小张留下来陪你,我们先赶回单位复命,这些天联系不上周台长,他该急坏了……”
夏春末目光呆滞,神情木然。这些天,她瘦了很多,像一根被抽干了水分的枯枝败柳,风轻轻一吹便能折断。她一动不动,疲软无力地挥了一下手,眼泪又簌簌地流了下来。几个同事一转身,早已哭得不成样子。
小张走了过来,默默地坐在夏春末的身旁。此时,再多的言语劝慰都抵不过静静地陪她一起守住这片曾经的家园。渐渐地,夜幕降临,今夜难得无雨,夜幕仿佛也一瞬间变得宽大了许多,人们的心里也仿佛变得敞亮了一些。白天,夏春末已经把妈妈和外婆的衣服洗干净晾干了,她把两件衣服叠成了一个枕头,蜷缩在临时救助站的角落里,枕着妈妈和外婆的味道,她这些天以来第一次睡着了,睡得很沉,很香……夜里,小张把同事留下来的衣服都给夏春末盖上了。
空气里死一般沉寂,或许是大家都累了吧,今晚没有再听见有人哭泣。在灾区里过得暗无天日,小张自己也想不起来他到底出来几天了。就在大家都沉沉睡去的夜晚,他却一个人无眠了。同事们都走了,他突然觉得孤单起来,害怕起来……前些天大家都住在单位开来的车里,几个人挤在一起,累了倒头就睡,今天他和夏春末住在临时救助站的通铺里,怎么也睡不着。
夜,越来越静,静得连远处废墟上断木撕磨的声音,他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瞪大一双眼睛,更是不敢再合上了,他似乎听到了废墟下一个个渴求生还的灵魂在求助他,那一双双手在向他无力地挥呀挥呀……第二天,小张生病了,高烧不退,神情恍惚,胡言乱语。急救医生过来诊断后,打了针服了药还是没有退烧。心理医生也过来做疏导,还是迟迟不见好转。救助站的人想办法联系到了台里,小张随另一队救援人员回去了。整个世界,只剩下夏春末一个人……
亲人们的后事“料理”得差不多了,灾区的余震也渐渐平息了,那些断了的公路也大致抢修能通车了。伤员们不断向外转移,幸存下来的人们也都陆陆续续转移到了别的安置点。夏春末早该转移了,可任凭心里医生怎么劝说,她就是不肯走,固执地坚持留下来。好在这些天心理医生一直跟着照顾她,她情绪波动没那么大了,一日三餐也都多少吃了点,晚上也能凑合睡上两三个小时。只是在没人的角落里,她始终忍不住失声痛哭。
这一天,似乎大部分地区的通讯都正常了。因为道路抢修能通车了,也有许多单位自发组织人员进入了灾区和各个安置点送爱心,周围的世界一点点变得温暖起来,“阴霾”正在一点点散去……夏春末刚拿出手机,第一眼就看到了陈暖发来的信息:“春末,你受苦了,在你最需要陪伴的时候,我却无能为力,学校组织过来的救援队找到你了吗?我没有报上名,所以自己坐火车过来了,我现在转车的大巴上……”夏春末眼眶又泛红了,虽然心里涌起了一阵感激,可她还是没有力气回复陈暖的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