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与姑母府中一别，已半载矣。家中一切都如寻常，和乐美满。只是父亲越发忙碌起来，而母亲的病也更重了。我有些担心母亲，故经常去找她闲聊。虽说我尚不到七岁，但母亲却仍把我当个人儿看待。她总是和我说一些一般妇人们爱提的东家之长西家之短，我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听来的，想是她的侍女沛安罢。每次我去找母亲，她都很开心的样子，但我知道她的病对她折磨太深重了，她只是希望我宽慰。但我是个心重的孩子，自然是宽慰不了的。于是便去书房找父亲，想得知一些母亲实际的近况。
我敲了敲父亲的房门。
“进来罢。”父亲声音很小。
于是我便推开房门，款步而入。
“阿爹，阿娘的病......怎么样？”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并不太在意这件事。
父亲放下手里的奏折：“还好。你不必太担心，平日里去多看你娘。她身子不好，不怎么下榻，这你也知道。只是最近染了风寒，所以活动也就更少些。”父亲声音依旧很小，但我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内疚，我知道他是内疚于没能多陪伴阿娘。
“是，我知道了。”我望着父亲，发现他的眼窝陷了下去，人也瘦了不少，年纪似乎又长了十年。
忽然间我觉得，我的父亲，他老了。
那个身着玄衣带我和母亲听戏的父亲，那个早朝结束后为我折一枝梅花的父亲，那个不擅厨艺却苦心钻研如何煲汤给我喝的父亲。
他似乎还是原来的他，但他却是老了。
我忽然很心酸，又或者说是很担忧。我那时不曾有一丁点儿什么人生阅历，但面对父亲的苍老还是很难过，可能是我怕父亲有一天会离开我。
父亲渐渐老了，母亲的病也越来越重，我那时忽然觉得自己很不幸，现在想来倒有些可笑。我那时遇见这些事情便觉得人生不幸，却不知不久的将来我所遭遇之事会让我觉得那时言不幸为时尚早。
我望着父亲，只说了一句：“您也注意身体。”便急着要逃离，逃离这个压抑的书房。
于是我快步走了出去，关上了房门。就在那一刹那，我听见了父亲悲伤而痛苦的低沉的声音：“阿卿，我若没了你，该如何是好啊......”父亲他好像是哭了。
我的心一沉。我想母亲的病却是像我曾经害怕的那样，严重到了某些不能讲的程度。
我独自思虑着自己的心事，迎面撞上了端着一盆新插的桃花低头走路的芳茗。
”诶呦，疼.....！诶？小姐，你这是怎么啦？“芳茗在放下她拿着的花盆，拍我身上土的时候问我。
“我阿娘的病......想是不怎么乐观。”
“我阿娘也病得很重过，我晓得小姐你心里想的。只是你担忧终是无用，倒不若多去陪伴夫人，解她无聊之苦也好。何况如今夫人也想要宽慰小姐你，小姐何不顺了夫人的意呢？”
芳茗到底是芳茗，总是能安慰我安慰得恰到好处。
于是我便和芳茗一同去了母亲那里。沛安在弹筝，若我没有记错，应是一首《汉宫秋月》。母亲显得很是悠然，正用去年父亲从杭州新购的白云笔写字。我凑到母亲身边一看，正是‘怡然而乐’四字楷书。芳茗问我：“小姐写不写字？”于是我便拿起一支兰竹——母亲最不爱用的笔，从案上的石砚里蘸取些许墨汁，然后在砚边将墨比得少些，在毛编纸上写下一个‘安’字来，“芳茗，你也来写罢，你最是会写字了。”于是她便也拿出一张毛编纸，同我一同写起字来。
吱——门开了。是父亲。
他怀中好像揣着什么东西：“有些急事，我得出趟远门。快的话明日中午便能回来，最晚也不过明晚，你们莫要担心。你们明日晚上若是困了便先歇息，不必等我。”说罢，他便出去了。
到了晚上，母亲说起她年少时曾听过一支曲子，隐约记得应是叫《桃叶渡》，于是她便给我们哼了一段：
“桃叶渡，梦里舟不住。万里山青，几许相思怎诉。谁曾料，哪家灯火，深辙吾心归处......”
循着母亲的音律，我和芳茗便唱起了这首小曲子。芳茗唱的时候总是倒不清‘几许相思怎诉’这几个字，惹得我和阿娘发笑，芳茗也不生气，却和我们一起笑。之后我们便在各自在对方后背上写字，比赛谁能猜的多，母亲为我们记分。最开始几轮芳茗战局屡屡不利，中间她胜了我三四盘，但最后几回仍旧是我赢了。“你猜这个总是能赢我，太没意思。不如咱们说顺口溜，看谁能说的又快又准。”芳茗很神气地望着我。
顺口溜？哈哈，那必然是我赢定了。方才芳茗连‘几许相思怎诉’都倒不明白......
“我先说：‘出东门儿，过大桥，大桥底下一树枣儿，拿着杆子去打枣儿，青的多，红的少。一个枣儿、两个枣儿、三个枣儿......三个枣儿、两个枣儿、一个枣儿。这是一段儿绕口令，一气儿说完才算好！’好了，该你了。”芳茗拍了一下我的腿，咯咯咯直笑。
我心想不妙，她这一段肯定是练过，是我疏忽了！不然她绝不会这么自信地说出要比赛绕口令的事。诶......既然如此，也就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嗯......那就说：‘扁担长，板凳宽，板凳没有扁担长，扁担没有板凳宽，扁担要扁担绑在板凳上，板凳不让扁担绑在板凳上。扁担偏要扁担绑在板凳上！扁担急了，扁担抄起扁担打了板凳一扁担；板凳急了，板凳抄起板凳打了扁担一板凳，到底是扁担宽板凳长还是扁担长板凳宽？‘呼，呼......累死我也。”虽说如此，我想我应该是赢了。
“罢了，小姐，那就算我这回让给你了。现在已近子时，夫人都乏了。咱们回房歇息吧？”这时我才注意到身旁正作’小鸡啄米‘状的母亲。
“哦哦，那是自然。嘘......咱们赶紧回去。”我和芳茗招呼沛安服侍母亲后，便提着灯跑回房间歇息了。
“真不知道阿爹干嘛去了，你说他回来会不会给我带好些糕点呀？”我在黑夜中趴在床上问睡在老远的芳茗。
芳茗不答我，但过了一会儿我便听到了她轻微的呼噜声。
那时的我不知道，曾许诺我明日傍晚必归的父亲，再也没能回来。
